第28章 川北的浮士德(三)
- 郵路1933
- 衣山盡
- 3622字
- 2025-06-01 12:10:24
雖然如此,扎西澤仁還是看周大少不順眼,鼻子里哼了一聲:“顫翎子。”林宛如的頭就轉過來,目光落到他身上。澤仁解釋道:“是四川土話,比喻一個人愛顯擺,看到人就會把尾巴上的翎毛抖起來,告訴大家,你們快來看啊,我長得多好看。”
林宛如看了看那邊,周大少還在得意洋洋地接受記者們的采訪,。時不時掏出鏡子照照,然后用梳子將頭發梳得溜光。她咯咯一笑:“東亮還真像一只驕傲的孔雀啊!你們四川的土話很有意思很幽默,比喻無比貼切,不過有時候卻特別損。”
澤仁:“比如……”
林宛如拿出先前澤仁送過來的信函,一邊瀏覽一邊回答說:“比如形容一個人身材矮小卻精力旺盛,你們說他是精豆兒。比如你說一個人話少,三腳踢不出一個屁,你們就形容他是悶頭鼓。又比如,一樣東西明明很普通,你卻寶貝得不得了。別人看到了,調侃說‘金寶卵啊?’對不起,這話有點臟。”說到這里,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好好笑。語言這種東西,真的可以反映一個地方的人們的性格。四川人,任何事物落到他們口中,都會那么有趣。”
“你們在說什么呢?”周大少已經接受完大家的采訪,走過來:“走咯,走咯,再不走,他們又要催我換惠斯特牌戲欠下的賭債了。”
惠斯特牌是歐洲上流社會盛行于俱樂部中的游戲,傳入中國后又被叫做橋牌。這種牌戲和其他賭博項目全憑手氣不同,你即便拿到一手好牌,在算分的時候也要扣除相應的點數。而且,你就算坐莊,你的搭檔也要明牌,全憑技巧和數學計算能力。
歐洲文學名著中對于惠斯特牌都有描述,比如普希金、司湯達、托爾斯泰,很多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兒在俱樂部輸得傾家蕩產。
快到午飯時間,記者們也要回報社去,于是各自散去。
林宛如澤仁和周大少走在春熙路大街上,雨絲密密麻麻落下,水氣比起先前更大了些。也沒有打傘,大家頭上衣服上都是雨水。澤仁怕冷,又是一陣哆嗦,將雙臂抱得更緊。
周公子看到澤仁怕冷的模樣,彷佛要故意氣他,對林宛如說:“據說在倫敦,就算再大的雨,紳士們也不會打傘。一是,英倫風大,傘會被吹開。二是,西人崇尚勇敢冒險之精神,些許小雨就被淋得縮頭縮腦像什么話。紳士就應該穿著蘇格蘭毛呢洋服,昂首挺胸。”
扎西澤仁聽他調侃自己,目光中全是氣惱。
周大少不搭理他,指了指林宛如手中的信封,問:“《大公報》那個同學寄給你的嗎?我聽人說,你每次在報紙上發表了新聞報道,也同樣會寄一份去天津,怎么,對于入職大公報還沒有死心嗎?”
林宛如面色有點窘迫:“你是不是聽我兄長說的,你這個交際花,才進郵局一個月,就跟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混熟了,什么問題都要問,按照你們四川話來說,天花板上都是腳印。相比之下,你更適合當新聞記者。”
周大少得意洋洋:“人人都愛周東亮,這個愛不是love,而是Friendship。和我聊天,大伙兒都會感到快樂,這是我天生的稟賦。”
林宛如唾了他一口:“顫翎子。”
“特立獨行嘩眾取寵就是我,你形容得貼切。”周大少不以為忤,贊道:“林小姐的四川話說得不錯。”
澤仁想笑,憋得很辛苦。
林宛如忽然幽幽一嘆:“沒辦法死心,誰不想進《大公報》進《申報》做記者呢?我每寫一篇報道,都會寄一份給大公報,希望能夠刊載在上面,那是一個記者最大的榮耀。我夢想著成為中國約瑟夫普利策,可是,文章一投過去,那邊的回話都說是不符合用稿要求。”
“不能夠啊?”周大少意外:“林小姐前番追蹤報道的四川袍哥辛亥年往事,還有西川郵政大樓火災就是大新聞。尤其是后者,事情過去都兩三個月了,依舊是為市民們津津樂道。你寫出這么具有社會熱點的報道,如果我是大公報總編,第一時間就轉載了,還會三顧茅廬重金聘請你去天津就職。”
林宛如神色黯然:“這兩個新聞雖然在四川造成一定的社會影響,但放在全國范圍內,卻不算什么。中國太大,四川太小。”
她轉頭看了看四周,周圍依舊是水氣朦朧。天氣好的時候,站在街上能夠看到西面的雪山。不過,蜀地多雨,像這種連月不開的陰霾天氣乃是常態,她感覺自己被困在四川盆地里了。
林小姐很快調整好心態:“東亮,我會繼續努力的,天津,一定會去。”
雨絲還在不停落下,落到她頭上,亮晶晶如同珍珠,大珠小珠滾落下來,鉆進棉布夾衣瞬間不見。
次日一大早,周大少提著一口皮箱,踏上了去川北新開一局的征程。前頭說過,四川最早的公路是楊森主政時修建的五十五公里成灌公路。后來二十年,雖然成都城頭變幻大王旗,都讓人搞不清楚現在的巴蜀究竟算說了算,但四川盆地的公路建設還是緩慢地進行著。如今,就成都平原來說,還是有一天縱貫南北的馬路,北面從綿陽起,南至樂山止,全場三百公里,勉強可以過車。但道路質量嘛,它就沒有質量,坐上一天,非把你一身給抖散架不可。
楊森在修建成灌路的時候,公共汽車自然要運行起來。所以,他便在西門花牌坊那邊修了一座汽車站。如今西門車站不但是長途客源站的起點,也是市內交通的核心樞紐。周遭極其繁華,狹窄的街道上大量磚木結構鋪著瓦片的房屋,拉糞水的架架車、馬車、牛車來來往往,堵得要死。
周大少在車站買了票,站在路邊等車,抬頭看去,腦殼頂上是亂如蛛網的電線,給這座有著兩千多年的古城平添了一份現代氣息。
車船碼頭治安都亂,小偷撬桿一不小心都會光顧到你頭上。雖然說周東亮同學兩袖清風,還欠了好幾個朋友的賭債,但皮箱里卻裝著四川電政管理局的任命狀,上面還蓋著劉湘公署的大印。如果被人偷了,這次旅程還沒有出發就會終止,那就拐了。
在入職的這一個月,他主要是在局里接受職業培訓,熟悉工作,雖然說這些都沒有什么意思,但流程還是要走。他那日考試被淘汰時還真有點急了,倒不是因為沒找到工作會流落街頭。其實,吃飯問題他并不擔心,大不了去大學同學家里打秋風,實在不行,抹了臉不要再去約毛刷女生,君子有通財之誼嘛。主要是自己一輩子富貴,被所有人捧著哄著崇拜著,這次被淘汰,自尊心接受不了,這才找到克法理絡先生和林卓午,說了要去川北開辟新郵路的話。
對于未來的川北之行,周大少充滿信心,天生我材必有用,咱周東亮就是個人才,經天緯地那種,小小一個川北郵區,一二十個縣,拿捏!
一片陰影籠罩到過來,周大少轉頭看去,扎西澤仁的大腦袋出現在眼簾,他笑起來:“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不用送不用送。我周東亮雖然是去干大事業的,但你也不用搞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樣子。”
澤仁好奇,忍不住問:“這又是什么故事?”待他聽到周大少說了荊軻刺秦的典故后,悶著聲氣:“我不是來送你的,我是跟你一起去川北,郵局那邊的雜役的活路,我辭了。”說完話,他就拍了拍別在腰上那把一尺多長,白銅為鞘的藏刀。
這簡直是大大的驚喜,從這里出發去川北路途遙遠,公共汽車只到綿陽。川北那邊是連綿起伏的大巴山脈,到處都是棒客土匪,亂得要死。即便是綿陽一帶,也是渾水袍哥活動的地盤。自己身驕肉貴,落到賊娃子手里,就好像一只小綿羊,要被人連皮帶骨吃掉。這李浩同學壯如牦牛,殺人如麻,有事人家真上,他在自己身邊,很給人安全感啊。周大少使勁拍著澤仁的肩膀:“對嘛,對嘛。”
“在蒲江的時候,我不是跟你說過《浮士德》的故事嗎?浮士德博士是一位博學的學者,他在醫學法學和神學方面有很深的造詣,可以說是相當的天才。但浮士德卻覺得這樣的生活沒意義,因為他越是學習越是覺得知識永無止境。因為他認為,人類的認知能力實在有限,不可能在有生之年追求到完整的世界真理,為此他甚至想到過自殺。這個時候,魔鬼梅菲斯特找到了他。魔鬼提出了一份交易,他可以滿足浮士德所有的愿望,直到浮士德博士說,真美好啊,停一停吧,但死后的靈魂要永遠在地獄里服務。”
“其實,我們都在尋找自己感覺到最美好的東西,得到滿足,這東西就是理想和我們生活的意義。我是浮士德,你也是。我覺得去開辟新郵路很有意思,很好玩兒,你大概也是這樣認為的吧。”
……
扎西澤仁吐了,吐得很厲害,并不是因為周大少那酸氣十足的話,而是暈車。從成都到綿陽普明鎮,公路終于斷了。顛簸一陣天,強壯的公牛犢子李浩同學暈車得厲害,躺客棧的床上,感覺天花板在不停地轉。
下了多日的雨卻停了,外面好大月亮。
他起身下床,走到外面透氣。其實他跟周大少去川北,并不是想做什么浮士德,也沒有什么理想那種破玩意兒。
上次病倒成都,是林小姐把他送進醫院住了半個月,后來還介紹進郵局當雜役,自己已經欠了她很大人情,得還。
林小姐一直想去天津那什么報社上班做名記者。聽姓周的漢人說,川北疫情很嚴重,我得去看看,如果有大新聞,馬上告訴她。
周大少也在外面,他揮舞著禮帽欣賞月色:“李浩,你留在成都,薪水也不錯,衣食無憂,跟我去川北,一文錢工資也無,可大丈夫立于天地間,總是要做出一番事業才不白活。雖然滿地都是銀元,但我們偏偏選擇看月亮。”
澤仁冷冷打斷他,挖苦道:“你一文錢都沒有,還辦什么郵局?我可以不要薪水,你手下的郵差要發錢吧,租房、立柜、一日三餐要錢吧?真話好說,謊話難編,光喝西北風會死人的。”
“有我在,這些都不是問題。東漢末年,劉表去襄陽,只拿了一份委任狀,就獨自一人上路,三個月掃平整個荊州,我就是八駿中的劉景升。”周大少向他舉帽示意:“保持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