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郵政局的郵務長是克法理絡,一個來自翡冷翠的小老頭。意大利是美食之國,他的濃縮咖啡和點心做得不錯。還好今天老頭不在,澤仁做為一個雜役,自然不好停留,把周大少領到辦公室后,叮囑道:“打完電話就去尋我,我住后面的宿舍。”就丟下他一個人走了。
周東亮可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抓起盤中的糕點大嚼特嚼。他喉結滾動,咕咚一聲,眼睛里泛起淚花。須臾,才吸了口氣,點評:“冷了,硬了。”
咖啡來不及煮,但克法理絡先生辦公室里有一臺美國雪佛兒牌電氣冰箱,燒火式的,有呼呼的燃氣聲響起,里面凍著荷蘭水,在這秋初的熱天里喝起來甚是暢快,自然被周大少老實不客氣地一飲而盡。
肚子里填滿食物,他的精神也恢復了些,便拿起特律風開始搖人,問以前的同學現在怎么樣了,有沒有合適的職位可以推薦。自己現在反抗封建禮教,已經和腐朽落后的家庭徹底決裂,要自食其力了。也不挑,隨便找個機關,比如在咨議局、公路局、鹽運使署當個小職員即可。實在不行,去學校當教員也行。
誰料,聯系上的家世尚可的幾位同學電話里的聲音聽起來很頹喪,說自從劉湘打進成都,主政四川后,老一批人盡數免職。他們的父輩都被投閑置散,說不好還要被打擊,抄家滅門都有可能。有位公子更是在電話里哭出聲來:“東亮,你說我這是不是跟紅樓夢里,飛鳥各投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那樣?”
周大少雖然相比起其他同學見多識廣,但說到底也是個二十出頭的學生,即便想安慰也不知道該這么說。
幾個電話下來,他心里難過得要命,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才提起精神,又拿起辦公桌上的信箋紙寫起信來。
他依舊在聯絡以前的同學。
“兄長,見字如面,請給我一些錢,到了十月我就可以工作了。信我,愛你的學弟周東亮。”收信地址是西川郵局李浩。
寫不了幾封,寫得自己都抑郁了,心道:我這是怎么啦,搞成現在這樣?
就聽到外面皮鞋聲響亮,就有三人舉步走進辦公室。
這三人中最醒目的是一個六十出頭的外國老頭,慈眉善目,穿著黑色禮服,屁股后面燕尾似乎正在展翅,胸口還掛著一個銀質十字架,如果沒差錯,應該就是西川郵政局的郵務長克法理絡先生了。
另外兩人則是中國人,一胖一瘦,三十來歲模樣,瘦的那人穿著麻紗衫子,元寶布鞋,顯得儒雅文弱,他朝胖子做了個請的肢勢:“吳監督蒞臨本局視察,乃是我局無上榮耀,里面請。”
胖子一身蘇格蘭呢西服,里面還穿著馬甲,腰上的表包有一根銀表鏈拖了出來。秋初這么穿確實有點熱,他一張胖臉上滿是黃豆大的汗水,表情顯得很不耐煩,問:“你是誰?”
克法理絡在胸口劃了個十字:“my lord,這位是我局業務科長林卓午先生。”
西川郵政局的局長和郵務長是克法理絡,業務科長則相當于副局長,是二號人物。
那個胖子姓吳名騏,乃是四川電政管理局的郵政監督。
電政管理局除了管郵政,還管電信,整個四川的郵電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一方大員了,克法理絡稱他為my lord也貼切。只不過,吳騏是南京那邊任命的,劉文輝可不認賬。因此,前一段時間,吳騏的都在重慶辦公,直到劉湘拿下成都,才把機關搬來蓉城,今天是他到任兩個多月后第一次來西川郵政局視察。
這三人說著話,周大少聽到林卓午的名字后,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卻見林科長的相貌倒是端正,眉宇間依稀有林宛如小姐模樣。
他心情不好,也沒氣力打招呼,依舊悶頭寫信。
周大少一身白色西裝,頭發梳的蒼蠅站上去都要崴腿,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加上他埋頭寫個不停,克法理絡和林卓午不知道他的來歷,只客氣地點了點頭。
林卓午請吳騏坐了上首,便去煮咖啡,剛將藍山篩出來,那邊克法理絡和吳騏就發生了爭執。
因為意大利小老頭是外國人,所以吳騏說的是英文,帶著美利堅國東海岸口音:“克法理絡先生,世界上最難的事情是從別人口袋里掏錢,而且是在不情愿的前提條件下。據你所說,這次西川郵政局重建,需耗費五十萬元。”
克法理絡點點頭,在胸口劃了個十字:“確實需要這多,這些都是我經過計算得出的數據,上帝可以為我作證。”他從包里掏出一份造價表遞過去:“吳,你請過目。”
吳騏人長得胖,一張圓臉,看起來時刻都掛著笑容,給人一種油滑的感覺。他接過去,瀏覽了片刻,感嘆:“真是詳盡,克法理絡先生你們郵局是做足了工夫的。不過,耗費實在太巨大了……要不壓縮一下。”
克法理絡搖頭:“吳,郵局新大樓原址原建,已經節約了許多,這已經是最低了,不能再壓縮。”
吳騏還是在假笑:“真不行。你也知道,四川初定,各處都要用錢,中央蔣先生給劉湘劉主席撥的款子只核了一個總數,我郵電管理局本身也沒錢,也得問劉主席要,太多也批不下來。”
這個道理卻是對的,林卓午知道克法理絡為人直率,怕和吳騏鬧起來,忙把咖啡倒好,分別放在二人面前,小心地問吳騏:“監督先生,能問一下,劉主席那邊能為我們郵局重建批下多少塊錢嗎?”
林卓午也有留洋背景,但和吳騏不同,他去的是法國,英語只是第二外語,口音不是太標準。
吳騏伸出四根手指,克法理絡就叫出聲來:“四十萬塊?這不夠啊,吳,你這是胡鬧,上帝寬恕我的不禮貌。”
吳監督嘿一聲,笑瞇瞇地端起咖啡:“誰說四十萬,是四千塊。”
克法理絡氣臉都紅了:“四千塊,吳,你當我們是乞討的吉普賽女郎嗎,這是一種羞辱,也是對你本職工作的不負責任。”
這已經是對吳騏的嚴厲指責,吳監督的臉垮了下去。
林卓午大感意外,組織了一下語言邏輯,緩緩道:“吳監督,四千塊能派上什么用場,如今在成都買一套稍微過得去的宅子就得幾百塊錢。我局一個普通郵差,月薪就的兩塊,四千塊只能維持日常開銷,又如何重建郵政大樓?您是郵政監督,我局借湖廣會館營業,沒有固定場所,工作起來甚不方便。是是是,我知道您也為難,但還是希望監督能夠在劉湘主席那里爭取一下?”
吳騏搖頭,輕輕喝了一口咖啡,徑直拒絕:“我初來四川,和劉主席工作上正在互相協調熟悉,爭取不了。”
克法理絡叫道:“吳,據我所知道,四川電政局的經費都是直接問南京交通部要的,怎么能夠推脫到劉湘頭上去?你不誠實,上帝不會原諒你的。”
這話一說出口,旁邊的林卓午心中就叫了一聲糟糕,克法理絡這已經是把吳騏得罪到了十足。他急得都有點結巴了,忙道:“吳監督,克法理絡先生心直口快,得罪的地方,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我可以,但這位意大利老先生已經不原諒我了。”吳騏心中怒極,他就任四川郵電局監督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以前在重慶辦公也就罷了,搬來成都也有兩月,西川郵政局這幾個家伙一直不搭理自己,他們這是在看岷江之戰的最后結果。等到劉文輝被趕去雅安,再無翻身可能,這才打電話請他來視察,這種墻頭草最是可惡。
視察也就罷了,張口就要錢,當我是什么人?
聽到林卓午結結巴巴的帶著拉丁口音的英語,吳騏心中鄙夷,心道:一個法國留洋生,狗都不理,你還跟我羅唣?
二十世紀初留洋風氣盛行,但留洋生之中還是有鄙視鏈的。最上等是美利堅和英國,德國次之,最底層是法國。說到這里或許有人奇怪,法蘭西國也是一等一的列強,留法生怎么會被知識分子圈層鄙視呢?
原來,一九一六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法國從中國招募了十萬華工。奇缺的勞工市場為勤工儉學帶來了契機。蔡元培、吳玉璋等人聯絡部分法國人士,于1916年6月22日成立了“華法教育會”。在他們的積極準備和“五四”運動的推動下,1919-1920年,全國各地1600多名愛國青年分17批赴法勤工儉學,形成熱潮。
因為是半工半讀,牽扯精力,留洋生在學術上的成就乏善可陳。而法國留學生都是寒門,被很多人不以為然,感覺他們都比較水,即便讀個碩士,也是水碩。
不過,法國留學生因為接觸的是西方社會下層,對人類社會的運行方式有了深刻理解,日后的成就不是美英留學生能比的,卻是后話。
吳騏不便和克法理絡這個外國老頭發作,但對林卓午就不客氣了,他把咖啡杯子重重地放在托盤上,訓斥道:“林卓午,你說四千塊派不上用場,我現在請問你,你們西川郵政局工作開展得好嗎,又有什么資格提要求?據我所知道,至民國十九年,四川水、步郵差線路號稱發展到三萬公里。但大多是前清時建設完成,而且多是重慶的東川郵政局所管轄線路。咱們就說西川部分,以成都為中心,形成的郵路有,成——萬第一線,經南充至萬縣,專送省外國外信件。”
他接著說道:“第二條線路是成渝,經安岳、璧山至重慶。第三條是成宜,經樂山宜賓到云南。第四條,成都到雅安、康藏。第五條,成都至松潘。”
“剛才我說過,這些線路都是前清朝建成的,和你們西川郵政局又有什么關系?而且,現在有些郵路沒人打理,已經斷絕,比如成都去松潘、甘南一線。成都到雅安、打箭爐那條線。你們問要錢,可以,先說服我。那么,拿什么來說服我,成績。”
吳騏掰著手指頭說:“到現在,你們在各地縣也就設立了十幾家分局,究竟是十幾家,十六還是十七?”
林卓午回答說是十八家,吳騏冷笑:“多一家少一家有區別嗎,前朝時候,成都府試,還有十六個縣的書生來考試呢。一張口就是五十萬塊,知道現在的錢有多值錢嗎?”
“四千塊,就足夠一支上萬人的軍隊吃用一兩個月。上次劉文輝手下驍將夏首勛部在大塘突圍,敢死銀子也就這個數,就能讓幾百人賣命了。你們要重建,要錢,可以,拿出成績來。據我所知,民國九年,東川西川兩個郵局所運送的信函總量突破兩千萬件,在全國各大郵區居十四位。其中,東川占六成。如今十二年過去,這個數量已經大大下降。去年你們西川局信函總數六百萬件不到,好意思嗎?”
說了這么多話,吳騏的口語真是過硬,不得不讓人佩服。而且,此人對四川的郵政業務竟然如此熟悉,顯然是下了工夫的,在為政能力上,也算得上是位干員。
林卓午小心問:“那吳監督您的意思是?”
吳騏哼了一聲:“怎么也得把信函總量做到清朝宣統年的樣子,我才好跟南京開口。”
做到清朝末年那就是八百萬件以上,現在川內大戰剛停百廢待興,要想短時間提升兩百萬以上的業務量,就算花一千零一夜,最后也是天方夜譚。克法理絡惱火:“吳,你這是故意和我們過不去。”
“我一心為公,對事不對人。”吳騏實在不耐煩和這二人多聊下去,從表包里拉出懷表看了看:“最后說一句話,即便是重建的那四千塊錢,我也得跟南京交通部打報告,公務在身,不克久留,再見了先生們!”
三人說話的時候,周大少一直在旁邊寫信。他從小在教會學校年書,自然能懂。聽到吳騏說到大塘鎮之戰,回憶起當初的驚險,自己是何等大出風頭,收獲同學們崇拜的目光。如今卻淪落到寫信問人要錢的地步。
怎么弄成現在這樣,周東亮啊周東亮,你不能頹喪,你要振作起來。
他提起精神,朝三人點頭表示打攪了,便拿著寫好的信函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