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赫爾墨斯(三)
- 郵路1933
- 衣山盡
- 3055字
- 2025-05-25 08:22:52
扎西澤仁顯然對周大少很不客氣,并不接茬。
周東亮滿腹怨氣,坐車上一路說個不停。說到最后,竟憂傷地看著路邊熙熙攘攘的風景:“搞成現在這樣,真是倒霉,也讓人理解不了。”
是啊,他實在理解不了父母的想法,好好的一個人為什么要結婚呢,尤其是在二十出頭年紀,正是結束學生生涯,觀察這個好玩的大世界的時候。
周大少前二十年的人生非常順利,衣食無缺,享盡富貴。在他看來,人活著的意義就是玩兒,有趣就行。所以大塘鎮那段經歷的血肉橫飛,槍炮轟鳴并沒有嚇著他,反覺得是一種難得的人生閱歷。在他的計劃中,結束畢業旅行后,就會留在成都謀個職位。成都居,大不易,宅子要買吧,傭人得請幾個吧,這些開銷都得向爹娘伸手。于是,那天他就和同學們在蒲江縣分手,一溜煙跑回老家要錢。
他的老家在川南嘉州府,也就是樂山下面的一個叫五通橋鎮的地方。
五通橋雖然帶著一個鎮字,城市面積人口和富庶程度,在整個樂山卻是首屈一指的。原因很簡單,這里產井鹽,乃是四川除自貢外的第二大鹽場。加上境內又有岷江河水運溝通自貢、宜賓、重慶,從明朝起就富得流油。
站在江邊,抬頭朝北面望去,只見兩河口一帶的山上密密麻麻矗立著鹽井架子,數不清的民夫和水牛在礦區忙碌,空氣中也彌漫著咸忽忽的味道,那些都是周家的產業。
據說,周家每年光井鹽的收入就有十萬之巨。同樣的大鹽商在五通橋還有六七家,彼此結為行會,互相照拂,守望相助,乃是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體。
周大少大學畢業,在當時可是高級知識分子,整個家族都為他感到驕傲。他剛回家的時候,一切都還正常。父親擺了三天流水席,遍請當地場面上的大人物,山珍海味不要命地上,來的人還都有紅包。
許是在大塘鎮餓著了,周大少敞開了肚子大吃,足足胖了好幾斤。
短暫的親人相聚之后,父親終于一臉嚴肅地把他叫進書房,說,古人云,十年寒窗。意思是,父母撫養子女讀十年書就算完成任務,更何況你還讀了十五年,夠意思了,你現在應該想想將來要干什么營生。
年輕人對于未來總是充滿向往的,周大少便興致勃勃地說自己大學學的是外國語文學,自然要找個能夠發揮自己特長的職業。他打算回成都去,找個職位干干,沒準將來還能成為一個像巴金先生那樣的大學者呢!所謂,匹夫有立志,志當存高遠,志不窮而堅毅。老漢兒,給我兩千塊錢吧。
周大少父親周大鹽商看兒子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卻不以為然。他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讓管家侍候著點了個大煙泡,有氣無力訓斥道,你的志存高遠就是問家里要錢嗎?志不窮,沒有老子賺錢,你就是個窮慫。還去成都省,還要找工作,我問你,人工作為啥,還不是為了賺錢。如果能賺到錢,干什么不都一樣。我已經老了,你也別去什么成都卵都,留家里經營鹽場吧,比什么都賺。
他車轱轆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句句不離錢字,周大少不服,連聲說庸俗,道,人除了吃喝拉撒總得干點有意義的事情吧。古人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就是讀書的意義所在。不說為國為民,你得先讓自己開心,留家里經營鹽場,天天在山上轉,憋死人。
周大少一通大道理說得搖頭晃腦,周大鹽商也懶得跟兒子廢話,反正也說不過,就冷冷看了他一眼:“球個意義,你的讀書的意義就是結婚給老子生一群大胖孫子繼承家業。明跟你說吧,嘉州府的闕老爺生三小姐的時候,我就上門去提娃娃親。人家什么身份怎肯輕易答應,回話說娃還小,要等大了再說。他等什么呢,在等你長大成人有出息。你現在大學畢業了,也配得上人家了。”
明朝末年,因為兵災,四川人口損失極大,據史料記載,當年金堂縣只剩五戶人家,這才有了清初湖廣填四川之事。但還是很多土著茍活于亂世,看是不是土著,從他們的姓就能知道。比如:闕、譙、蘭、茍、母、涂……
闕老爺是樂山老輩子,幾十代人在當地生息繁衍,很有人望。他家掌管著樂山高北門碼頭,是一等一的縉紳。周家的鹽巴要想運出去,得看人家眼色。因此,周大鹽商對闕老爺是諸多討好。現在兒子大學畢業,出落得一表人才,也是重提聯姻的時候了。
“結婚?”周大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跳起來,氣急敗壞大叫:“還是包辦婚姻,封建、可恥,我死都不答應!”
他讀的是大學,學的是外國語文學,平時看的是《茶花女》《懺悔錄》《巴黎圣母院》,還有《查泰萊夫人》,呃,這書是不能看的,會教壞小孩子……向往自由的純潔的愛情。
二十世紀初,反封建禮教是社會上最進步的思潮。前番大學里最流行的書籍是巴金先生在《時報》上連載的小說《家》。大家都立志要做覺慧那樣的進步青年。回家結婚,還是包辦婚姻,開玩笑嘛,讓同學們曉得,還有什么臉見人,社會性死亡太可怕。
周大鹽商中氣不足,精神頭差,剛開始還跟兒子好說好商量,道:“我老了,身體垮了,不能再生育。你是家里獨苗,現在世道亂,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老周家就絕后了。你最大的任務就是結婚,給老子不停生娃,這事沒得商量。”
周大少更惱,人又不是動物,還拿來配種了,他大吼:“堅決不結婚,我現在就回成都,再不回這抽大煙,腐朽的家庭,丟人,太丟人了!”
聽到這里,周大鹽商就不和娃客氣了,把手里的鴉片煙槍朝幾上一拍,看了看旁邊戰戰兢兢的管家,下令:“把人給我關起來,關到進洞房那天。膽敢反抗,家法侍候,腿桿子都給他打斷。”
暴力是所有人都能聽懂的語言,于是接下來兩月,周大少就被關在周公館的院子里,一步都不許出門。
抗爭,肯定是要抗爭的,但身邊就是幾個泥塑木雕般的傭人二十四小時盯著,就連洗澡上廁所旁邊都有幾雙警惕的眼睛,你朝他們撒氣也沒有任何用處。
周闕兩家的聯姻流程有條不紊進行中,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就差最后親迎那一步。
周大少被折磨了兩個月,整個人都被弄麻木,有點認命。心想:實在不行就從了,將來同學們問起,就說自己是封建禮教的受害者。
婚期定在秋后不冷不熱的時候,此刻的周東亮同學還真有點秋后問斬的味道。
媒婆說合了兩個大家族的聯姻,來見周大少討賞。她得意洋洋地說,闕家三小姐年方十四,容貌端莊,人家那家風依足了老規矩,小腳裹得只三寸不到,跟粽子一樣。還有,人家大煙抽的,那叫一個典雅。
周大少毛骨悚然,十四歲,那就是個孩子,裹腳,還抽大煙。日內瓦,退婚,退婚!
認命是不行的,這事實在太恥辱。周大少哪里還敢在家里呆下去,找了個黎明時分看守他的傭人松懈的機會,翻墻逃了。
事實證明,退婚流沒有前途。從家里出來后,他就打算去成都,看能不能找同學幫忙謀個差事。畢竟是知識分子,讀了這么多年書,天生我材必有用嘛。因為走得匆忙,身上只一點點零花。
別人遇到他這種情況,必量入為出。
然而周東亮卻是少爺脾氣,直接雇兩個夫子,坐滑桿在路上行了兩日,終于到了成都省,找家旅館美美睡了一覺。
待到第二日醒來,發現自己已經窮得叮當響。換別人是他,早就慌了神,但周大少卻覺得無所謂。便逍遙出門去尋同學玩,甚至還找到毛刷女生敘舊,一天一夜水米不進,餓得癱軟在澤仁的板兒車上。
說完這事,周大少已經被澤仁拉回西川郵政局,他從車上下來,感覺有點氣喘:“李浩,咱們去找林宛如的兄長,借局里電話給我幾個同學打打,問問能不能謀個職位。”
澤仁再次問出那個問題:“你身上唯一值錢的手表都當了給湯藥費,你就不怕自己餓死?那人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
周大少搖頭笑道:“每個人的命都是命,但見死不救不是做人的道理,但求心安。心安,比我個人的生命更珍貴。”
“酸,酸得很,也傻。”扎西澤仁倒有點佩服他,這或許就是佛經上所說的慈悲吧。憐憫之心與眼前這個不正經的紈绔子弟結合在一起,反差巨大。
“傻就傻吧,我們四川有一句話說得好,哈兒有哈福。”周大少說話帶著吞咽清口水的聲音:“上次來郵局,里面的點心和咖啡不錯,咱們快點進去吧。”
都什么時候了,他還挑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