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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成都,成都(六)

  • 郵路1933
  • 衣山盡
  • 3286字
  • 2025-05-20 08:54:00

夜幕低垂,黃桷手里縮著頭看著眼前黑黝黝,巍峨的西川郵政局大樓。

郵政局是兩層西洋建筑,底層是營業大廳,二樓是郵務長辦公室,會計處。

他的目標是底樓的公件房,在夜色的掩護中,他拿出那把鑰匙插進洋鎖鎖孔,輕輕轉動。

在二十多年前的保路運動,會黨甚至一度占領成都,雖然后面因為強弱對比懸殊失敗。但以四川保路運動肇始,那個腐朽沒落的時代被按下來了終止鍵。然后就是辛亥革命,時代洪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但新舊交替不可避免的讓基層組織被摧毀,社會秩序混亂。地方上車船碼頭,很快被哥老會袍哥把持,地方富戶和普通百姓為求平安,紛紛加入袍哥。在整個川西壩子地區,幾乎人人袍哥,很是亂了幾年。

一日袍哥,終身袍哥,只要你入了會,堂口有事找來,卻不能推脫。

公件房的看守在一九一一年的時候跟過何天王一段時間,現在被找到,戰戰兢兢交出了鑰匙,等天一亮就會逃回老家避禍。

沉重的鐵門無聲推開,黃桷雖然壯碩,但身形卻如貍貓般柔軟,只兩只眼睛綠油油發著光。

他點燃了手中蠟燭,黃色的光擴散開去,將屋內照得明暗不定。

倉庫很大,整個西川地區的信函包裹都會暫存于此中轉。卻見,眼前是一排又一排木架子,上面分門別亂放著書信,顯得擁擠。按說,這些都是易燃物,直接將蠟燭湊上面點著了就是,哪用這么麻煩。

但何天王派自己過來的時候叮囑說必須找到黃磷,按照他的吩咐辦事,不許自行其是,否則絕不輕饒。又道,他這次的任務是將整個西川郵政局燒成瓦礫堆,顯然,普通的火焰達不到效果。

黃桷沒什么見識,心中也不以為然。但別看何天王說話聲音小,中氣不足的樣子。熟悉他的人卻知道,何大爺定了的事情,如果你亂來,惹惱了他,被人打死在水田里都是輕的。

他自然不敢違抗,按照事先的叮囑,朝西北方向的墻角看去,就看到十幾口木箱子堆在那里。

西北方向是八卦的中的坎位,代表水。西川郵政局雖然是西洋人主管,但下面的職員還是依照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風水擺放各色貨物。

黃桷把蠟燭放在木箱上,定睛看去。木箱上有絡鐵火印,上面印著“忠海工廠”四個大字,下面是一串日本語片假名,也不識得。

再看收件人,正是“西寧藥房。”

他抽出插在腰上的撬棍,撬開木箱的包邊鐵皮,打開了,映入眼簾的是六個玻璃大罐子,罐中裝滿液體,據說是水。罐里還裝了淡黃色半透明的塊狀物,看起來像石灰坨坨,又像是水晶。

黃桷也不廢話,將所有箱子打開,里面的玻璃罐子也都逐一取出,堆在貨架那邊。

盛夏的成都奧熱難耐,公件房正當夕曬,一天下來,里面熱得像烤箱。即便黃桷身強體壯,此刻也是汗如雨下,黑色綢衫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腦子里嗡嗡有聲,在耽擱下去,只怕就要熱暈在這里。

他便拿起撬棍對著那堆玻璃罐子叮叮當當一陣亂敲,里面的清水嘩嘩流出來,同時,濃重的黃磷味在密閉空間彌漫開來。

然后不要命地跑了。

“辦完事你有多快跑多快,水流盡就是火起時。那火邪門得很,鐵都給你燒化,如果你不想灰飛煙滅的話。”何天王在派黃桷出來的時候最后交代了這句。

“臟成這樣,怎么睡呀?”周東亮大聲嚷嚷:“我寧可在椅子上坐一晚上。”

扎西澤仁不說話,只脫了鞋子,躺在床上。

外面的月亮好大,從窗戶看出去,那邊是西川郵政局的大樓,在夜色中美輪美奐,讓周大少想起以前看過的西洋片中,紙醉金迷的巴黎之春,也是同樣美妙的西式樓宇。

“好臭,滂臭。這旅館全是霉味,要死啦,要死啦。”周大少掏出手絹在鼻端不住扇風:“如入鮑魚之肆。”

澤仁依舊不搭理他,閉上了眼睛。

周大少卻不放過:“李浩,我跟你說,我家里的人都愛干凈,仆人們每天主要的活兒就是端盆水到處清洗打掃,再冷的天,門窗都必須打開通風。我院子里中栽了好多花兒,有桂花,有梔子,有夜來香,有金銀花,香得很。也不是講究,西醫說,人之所以生病,是因為世界有許多細微的肉眼看不到的蟲子,謂之細菌,你如果不愛干凈,把細菌吃進肚子里,就糟糕了。”

澤仁猛地睜開眼睛,他想起以前在廟里聽講經時的情形,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一滴水里有三千生靈,難道就是細菌……這好像有點褻瀆神靈了。

周大少還在不住用手絹扇風,笑道:“李浩,你睜開眼睛了,別裝睡,起來,打盆水,給我打掃一下。真的太臟,沒辦法睡。”

他大少爺出身,頤指氣使慣了,支使起李浩來,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澤仁被周大少啰嗦得心中極煩,悶哼一聲坐起來:“先前是誰在郵局里磨磨唧唧不肯走,搞得我們只能住在這里的?你要坐一晚上,自己坐,少使喚人,不然宰了你。”

“咦,你說話怎么流暢起來了,我想想是什么原因……”周大少用手絹在鼻子上擦了擦,然后一拍額頭:“我曉得了。”

澤仁:“曉得什么?”

周大少:“你平時說話舌頭打結,主謂賓定狀補一塌糊涂。但只要一生氣或者一激動,就能正常說話,口音還很標準,你想想,是不是這樣?”

澤仁呆住:“這樣,好像真的是。”

是的,因為先前在西川郵政局里的耽擱時間太長,二人和林宛如小姐分手后,本打算去華西壩四川大學宿舍住。可剛騎著自行車行不了幾步路,就到了宵禁時間,差點被公安給逮了。

還好周大少車技好,立即調轉龍頭,逃回到這里,敲開這家毗鄰郵局的小旅館住下。

這家小旅館平日里接待的都是行腳勞力,衛生狀況差到離譜。屋中沒有地板、地磚,露著魚鱗狀的千腳泥。這種泥甚是堅硬,加上凹凸不平,腿腳不方便的人走上面說不好要摔跤。但卻是一味中藥,據說可以清熱解毒,治皮癬爛瘡,真是荒唐。

房間內的床鋪沒有蚊帳,夏夜里的蟲兒嗡嗡亂叫,圍著油燈盤旋。

至于床上,稻草上面的藺草席也不知道用過多少年,都被磨得露出里面的草芯。木頭做的枕頭黑得起了包漿,澤仁用指甲一刮,刮下一絲面條狀的油垢。

周大少錦衣玉食了一輩子,直看得毛骨悚然,又如何躺得下去,更別說要和李浩這個殺人狂同床共枕。

可大夜里,他們也無處可去。成都的宵禁實行的是里保分片管理制度,街道兩頭都堵了,出去就被抓。

夜里實在悶熱,周大少用手絹在自己額上擦了一下黃豆大的汗水,反駁澤仁:“李浩,你說我磨磨唧唧耽誤了回學校,這是不對的。我本來就不打算進郵政局的,先前究竟是誰二話不說就鉆進去的。一會兒拿特律風看半天,一會兒又去研究瓦斯燈。林小姐是誰,人家是個記者,陪你說那么多話,還不是想挖新聞,你可好,把咱們來成都的緣故竹筒倒豆子一樣說得囫圇,那可是關系到幾百人生死的大事,就這么說了,你可真是糊涂。你跟林小姐說的話,比咱們從蒲江到成都這一整天多十倍,時辰不就被耽擱了,還怨我身上了。”

李浩:“林小姐,好人,是個。”

周大少嘿嘿一聲,把已經被汗水沁濕的手帕扔掉:“林小姐的為人……那是十分貌美的。”

李浩狠狠看著周大少:“在郵局你說的話也多。那本子上都是士卒名單,何等要緊,你怎么就給了不相干的人。如果掉了,我肯定宰了你。”

周大少卻不以為然:“記者是社會的良心,林小姐能夠為普通人仗義執言,品德高尚,我相信她。李浩,你就說林小姐是不是不相干的人,你信不信任林小姐吧?”

李浩翻身下床,屋里實在太悶熱。他這個嘉絨人雖然怕冷喜熱,也受不了這種折磨,便走出屋去。

外面的月亮好大,還鑲嵌了一圈毛絨絨的邊兒。那乳白色月光,仿佛河水在地面流淌,這讓澤仁想起了若爾蓋草原上那蜿蜒的九曲黃河水。熱天的時候,他喜歡騎著馬兒沖進水里,高聲吶喊:“喝呼呼!”銀白清涼的河水在身周飛濺而起,就像現在這般包圍自己,然后流進心田。

他又想起先前林宛如以手指月說:“如果有一天,電話線鋪到上面去,沒準我們就可以和嫦娥通話了。”

嫦娥是漢人傳說中的仙女卓瑪,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如果真有嫦娥,大約就是林小姐那樣吧。

周大少跟著跑出屋賞月,澤仁喃喃道:“林小姐,我是相信的。”

周東亮笑道:“那你還怪我把筆記簿給她嗎……咦,那邊……啷個了?”

他面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手指著西川郵政局的方向。

卻見,一點火光忽然騰起,然后猛烈炸開,發出耀眼白光。

白光騰空之后,猛地一縮,光線變暗,人眼因為一時不適應,竟不能視物。

轉瞬,白光變成橘紅,原來是火頭熊熊而起,眼前景物終于清晰。卻見,火苗子在西川郵政局洋樓里面肆虐,如同惡龍的舌頭舔舐窗戶玻璃。

“咔嚓,咔嚓!”玻璃在高溫中破碎,清脆無比,火舌終于從窗戶里伸了出來。

灰燼飛舞盤旋,只聽得耳邊盡是冷熱對流的劇烈風聲,裂帛乍起,驚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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