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文學家的椅子:19世紀的科學、設計與視覺文化
- (加)奧馬爾·納西姆
- 4468字
- 2025-05-07 12:12:07
序言
這本書產生于一系列充滿好奇心的觀察。作為一名科學史學家,我主要研究繪畫和攝影在天文學中起到的作用。我注意到了一個在歷史上反復出現卻未被前人認識的主題:天文學家在操作望遠鏡時所使用的專用觀測椅的各類示意圖。自注意到它們起,我就發現它們其實無處不在。有些圖展現的是一位天文學家坐在定制的椅子上;在另一些圖中,這些定制的椅子上沒坐人,但與其他先進的天文觀測儀器放在一起。我找到了14世紀天文學家坐在各種各樣儀器旁邊的圖像,但我注意到19世紀以后,在各種資料里,這類經過特別設計的椅子顯著增多。我找到了數百張來自19世紀和20世紀的類似圖像,發現圖像的激增與天文學家自身對這種椅子的使用、設計和制造的日益關注是一致的。
我感興趣的是,從社會文化的角度來說,這些圖像和設計到底說明了什么。考慮到天文學家如此熱衷于布置觀測椅并在上面擺出姿勢,我想知道他們究竟試圖向觀者傳遞何種信息,19世紀的觀者是如何解讀這些行為的,天文學家自己是如何理解觀測椅的功能和設計的,以及他們如何看待天文學乃至一般意義上的科學的文化地位。我發現的這些內容既令人驚訝又引人深思。通過把這些圖像嵌入厚重的文化背景,《天文學家的椅子》一書將觀測椅視為一種傳統主題,認為其指向遠非我們看一眼就能明白的那種事物。我還會用跨學科的方法,討論一些學界已經關注的經典話題,如性別、歷史主義、勞動、種族,并將其與“長19世紀”(long nineteenth century)的文化史聯系起來。
雖然在開篇我會從一種更長時段的圖像志(iconography)角度出發研究天文觀測椅,但之后我將主要關注19世紀的圖像。具體任務是重建一種有價值負載的傳統視角,這種視角為當時歐洲和美國的中產階層觀者所接受。我還會拂去另一個視角上的灰塵,看看機械可調節的觀測椅最吸引人的地方在哪里。我還想研究它們反過來為這種深深植根于圖像的文化提供了哪些意義。一開始,我們會看到這些觀測椅——包括它們獨特的設計、技術性細節和使用者的別致姿態——是如何被置于資產階級的視角和特定的歷史以及帝國的框架中的。天文學家為了描述他們眼中的科學而準備了天文觀測椅這樣一個舞臺,并在上面擺出各種姿勢。于是,他們就可以在椅子和坐姿交織成的視覺、道德和認識經濟的基底上,勾畫出一種特定的理想狀態下的科學。我會識別出這些經濟結構中的線索,并追尋其從19世紀到20世紀的發展軌跡,希望能解碼“什么樣”的科學能被有意地展示和操作。
在接下來的內容中,我將仔細地重繪那個特定時代的坐姿的道德面貌,以闡明天文學圖像所蘊含的更廣泛的文化意義。我尤其關注那些天文學家和中產階層觀者在面對觀測椅時能夠產生一致感受的理想狀況。我仔細研究了那些共通的內容,比如,在那個時代,不論是對天文學家還是對資產階級來說,“舒適”的觀念都是非常典型的。這不是在問觀測椅是不是真的舒適,而是在探討,人們如何以及為什么會認為它是舒適的,尤其是,這種評價與人們對一般意義上中產階層家具的評價、展示和接受方式有何聯系。因此,我不會追問天文學家及觀者的共識怎樣才會破裂,哪怕這個問題也非常重要。本書試圖做出初步闡釋,為此,我仍然將重點放在更廣泛的主題、敘事和假設上。因為當我們認為兩者達成一致是理所當然的時候,這些主題、敘事和假設仍然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我研究的這些更廣泛的敘事和假設,與歷史、自我和他者(other)有關,我希望探討它們如何影響了整個19世紀的天文學家形象,并確定這些敘事在20世紀頭20年具體是如何瓦解的,其影響因素包括天文臺的創新,以及關于自我、設計和歷史的一些新理論的產生。
盡管我確實展示了很多椅子的細節,但作為一項一般性的研究,本書的主題并不是具體的觀測椅。這項研究也不是天文學史上觀測椅的清單或目錄。盡管其原始研究及發現與天文學史有一定的關聯,但《天文學家的椅子》首先是一部文化通史,它與天文學等科學中椅子的表現形式有關,尤其關注視覺(有時也包括文本)表現形式。也就是說,這是一項關于視覺文化的研究。19世紀的人在面對新設計的機械椅時,有意描繪并閱讀了與歷史有關的資料。本書推動了關于這些史料的解釋。我試著剖析在德國和法國,特別是在英國和美國傳播得相當廣的圖像是如何應運而生的。我的任務是根據一組與現代性和帝國相關的文化符號來解釋這一現代景觀。
與此同時,我不僅嘗試運用我的解釋闡明這些圖像本身的作用,而且從技術設備和表述行為的姿勢的角度分析觀測椅的設計。因此,這項研究成果從文化基礎的角度,不但澄清了觀測椅作為一種設計產品自身的屬性,而且解釋了觀測椅是一種為科學觀測而誕生的特制器材。我將這些服務于特定任務的椅子的圖像及其功能聯系起來,并試圖表明,天文觀測的認識論既與身體舒適度、姿勢有關,又與知覺聯系在一起。因此,在已經有學者揭示出身體不適感對“男性氣質的科學”十分重要的情況下,這項研究既是一種對比,也是一種補充,我展示了舒適感如何也被認為與男子氣概的某些理想狀態有關。這一點是通過觀測椅圖像和實物的去殖民化來實現的,這讓我找到了另一個與19世紀歐洲男子氣概進行對比的要點:被閹割的東方人(the emasculated Oriental)。因此,本書是在回應近來人們的呼吁,即不僅要對我們的歷史書寫進行去殖民化,而且要對構建歷史的博物館藏品和圖書館檔案去殖民化。
我將天文觀測椅置于這種混合視角進行考察,能為更加成熟的19世紀科學、設計、文化和帝國的歷史敘事與文獻記錄貢獻一些新的內容。雖然讀者會在書中讀到幾種關于這一時期的標準觀點,但我的跨學科和綜合性嘗試旨在為未來的科學史和設計史研究開辟并激發出新的領域和方向。比如說,對“他者”具體結構的認識,不僅事關科學儀器、實踐和人物,也涉及表現、勞動和姿勢等后來被認為可行的認識論路徑。我將那些著名的歷史事件并列在一起并重新進行編排,我往往采用原創研究與理論綜合的方法,以獲得不同的視角。我希望能夠通過椅子及其圖像這種看似平凡的視角,來增進我們對于19世紀的理解。我將展示這些實物和圖像是如何作為一種指示性網絡(indexical nets),幫助我們找到從康德到病人之椅,從科學探險到牙醫的椅子,從歷史主義到溫莎的椅子,從殖民主義到扶手椅上的科學,從精能[1]到啟蒙運動,從資產階級的餐廳到盤腿的東方人等一系列觀點、范疇和臆斷。這部著作揭示、列舉并追蹤了大量關鍵線索,正是這些線索將天文觀測椅的意義編織成了一個現代性的文化象征。
然而,《天文學家的椅子》遠不是一項面面俱到、一網打盡的研究。毋寧說,這是一個簡短的開始,旨在激發在該領域進一步的調查工作。在其有限的范圍內,這篇篇幅達到一本書的論文提供了一些參考意見,旨在進一步推動科學史學家和設計史學家在一些共同領域的前沿研究:科學史上的家具和設計,天文觀測椅的圖像史,以及除了天文學家,其他領域的科學家的身體勞動是如何被表征的,事關在天文臺以外各種科學空間中科學家的身體與家具的關系。本書可以被認為是對以上諸多主題的反映,也是對更深入研究的邀請。我希望它能作為未來進一步探索的路線圖,它所通向的是一個人跡罕至但內容極其豐富的知識領域。
最后,我非常高興地感謝我在寫這本書時有幸遇到的一些同事。當我開始出現急性“椅子發燒友”的征兆時,我在肯特大學的同事,尤其是貝姬·希吉特、夏洛特·斯萊和菲爾·斯萊文,都給了我寶貴的鼓勵和建議。當我轉任德國雷根斯堡大學現在的職位時,這種“發燒”已經變成慢性的了。我要感謝我的同事馬庫斯·哈恩,他用富有營養的對話支持了我的研究,對這本書貢獻良多。還是在這里,我的研究生們在2017年的碩士研討會上聽到了初稿的內容。他們坦誠的反應幫助我澄清了我想表達的內容。我想特別感謝那些為這本書的研究和出版做出貢獻的學生:托爾斯滕·本德爾、馬克西米利安·布呂克納、桑德拉·約內、保羅·席林格和金-杰拉爾丁·舒伯特。
這本書的初稿還被寄給了一些同事,我想在此感謝他們的專業知識和智慧:謝蒂爾·法蘭、安克·特·黑森、伯尼·萊特曼、格蕾絲·李-馬菲、羅賓·雷姆、克里斯蒂安·賴斯與西蒙·謝弗。我想對他們所有人提供的見解、批評和評論表示由衷的感謝。我要特別感謝邁克爾·哈格納,他仔細閱讀了這部作品的早期版本,給出了犀利的評論。這迫使我重新思考了一些部分,進而激發了其他部分的寫作。我想借此機會感謝那些匿名的評審人,他們對我施加了必要的壓力,促使我進一步強化論點。我想感謝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MIT Press)的編輯杰米·馬修斯,他從頭到尾都堅定地支持這本書的出版。我要感謝約翰·奈特,他的編輯令文本增色不少。我還要感謝西蒙·布里坦幫助我校稿。以上所有人都幫助豐富了本書的內容,但不用說,在書中你發現的所有錯誤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我對椅子的熱情看來也感染了其他人。我最想感謝那些特意與我分享各種有趣椅子圖像的人:鮑勃·阿蓋爾、卡塔琳娜·比克、菲利普·科德斯、戴維·德沃金、貝姬·希吉特、克里斯汀·納瓦、肯尼思·S.拉姆斯泰、西蒙·謝弗和蘇珊·斯普林特。在這方面對我幫助尤其大的是丹尼爾·貝爾塔基。在為其博士論文挖掘檔案時,他讓我了解了他碰巧遇到的所有觀測椅。我也要感謝英國皇家天文臺高級策展人路易絲·德瓦伊,她和我(以及丹尼爾)在基德布魯克的倉庫里度過了一個難忘的下午,我們在那兒仔細察看了一組歷史悠久的觀測椅。我在英國皇家天文臺遇到任何關于椅子的問題時,路易絲都是可靠的咨詢對象。
我曾被邀請在工作坊、研討會和學術會議上宣讀這本書的部分內容。它受益于所有這些不同聽眾的關注和參與。第一次是在慕尼黑大學的會議上,斯蒂芬·卡默在那里組織了寫作研討會。在慕尼黑,這本書的核心論點第一次被展示給和我一樣熱愛家具和知識的人。隨后,我在安克·特·黑森于柏林舉辦的一場饒有趣味的知識史研討會上展示了這些材料。安克在會上給出的細致調整建議激勵了我,促使我更加進取。在哥本哈根,我遇到了一個相當寶貴的機會,以演示文稿的形式,將研究成果投到了城市天文館的巨幅銀幕上。我要感謝卡斯普·里斯比耶格·埃斯基爾森和馬斯·克林組織了這個奇妙的活動。最后,在美國圣母大學舉辦的第十四屆天文學史研討雙年會上,我很榮幸地在開幕演講上展示了這項工作。在那里,我的天文學史同事熱情而幽默地參與了我的研究:像我一樣,他們也開始感到觀測椅隨處可見了。
最后,我要向我的妻子表示衷心的感謝。她的支持和熱情存在于本書的每一頁上。與埋頭寫書的學者一起生活,哪怕是在最好的時候也不容易,更何況在2020年將近三分之一的時間里,我們都過著隔離生活。但多虧了妻子的耐心、幽默和慷慨,我們家不僅成了滋養這本書的地方,還成了滋養更多事物的地方,包括松鼠、鯔魚、煎鍋和斯卡布羅集市的……歐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我愿把這本書獻給娜塔莉。
奧馬爾·納西姆
2020年9月,于慕尼黑

悉尼天文臺為大赤道儀配備的椅子,由C.貝利斯(C. Bayliss)拍攝。該照片印在硬紙板上,大約制作于1880—1890年。(圖片來源:Museum of Applied Arts and Sciences, New South Wales, Australia.)
[1]對于“energy”一類的詞,譯者一般直譯為“能量”。尤其強調男性主義科學的部分,譯文會根據語境翻譯為“精能”以示性別區分,并凸顯其作為內在精神能量的特征,請讀者朋友注意。——譯者注(如無特殊說明,腳注均為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