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這不是油角進士李漢陽嗎?今日怎地沒去賣你那角子,反而跑這清平樓消遣來了?”
踏進演樂胡同附近的清平樓,李斌才剛在一小廝的帶領下,在大廳偏后處的一張小幾旁坐下,耳邊便傳來一道令人惱火的聲音。
尋聲看去,只見一富態的胖子正瞧著李斌,拿他湊趣。見到李斌看他,這胖子非但不躲,反而舉起手中的酒杯,隔著兩張小幾,作出遙敬的動作。
這胖子,李斌認識,此前幾天沒少光顧自己的生意。
二十文一份的煎炸油餃,這家伙總是跟個冤大頭似的,十份十份一買。
當然,這可不是胖子愛吃餃子,純粹是,胖子在借機“炫耀”,或者叫,尋找心理上的平衡。
官員的地位,在古代,起碼在明代,是超然的。
無論其富貴,還是貧瘠,官,永遠是官。即便是致仕退休,退的也是職官,而非散階、勛級。
簡單理解就是:如戶部侍郎,就是職官的官名,代表分管權利與責任。同時,他的散階可能是嘉議大夫、通議大夫或正議大夫。三檔散階,代表著在同為正三品的情景下,因年資、功績等差異,對應略分出高低的待遇。
對應后世,那就是財政部的副部長退休后,依然保留有副部級官員的退休待遇。在這一點上,明代和后世基本一樣,倒是不存在讓一個年逾古稀的老官員退休后,還要回老家耕作為生。
但與后世不一樣的是,在后世,官只是一種工作,退休后的所謂級別,也只能代表其享受的待遇高低。而在明代,官卻是一種身份,一個處于上位的階級名稱。
除了身在同一階級的其他官員外,其余任何人,見到官員,都天生矮上他們一頭。
經過上千年的“馴化”,這片土地上的人早已習慣如此。一直到,如今...
大明已經來到了王朝的中期,科技、技術的累積,也到了一個快要噴薄而出的時刻。資本主義的萌芽即將誕生,或者叫,已有蹤跡。
隨著財富的積累,如茍天這樣的商人,開始逐漸產生了對自身政治地位的懷疑。
為什么,商人就一定要低三下氣?
為什么,商人就一定不能穿綾羅綢緞?!
心思浮動下,商人們開始有了動作。
先是穿上綾羅,再是嘗試出入原本是為同鄉官員交流、為地方官員與負責當地事務的京官,提供非正式溝通場所而存在的同鄉會館。
揮舞著鈔票,開始嘗試與官員進行對話。
看在金銀的面子上,官員們默許了他們的“僭越”...
但時至今日,也依舊沒有哪個商人,敢于真正沖擊官員的地位。
哪怕在忍痛“孝敬”了某些饕餮后,商人們在背后直罵娘,恨不得這些官員趕緊去死。但表面上,他們依舊得擺出恭謹謙卑的笑臉,否則,便可能遭遇滅頂之災。
并且,這里還絲毫不分商賈的大小...
某些背靠權貴的大商賈,固然可以在某些小官面前放松,可在他們背后的權貴面前,依然不得抬頭、不能直視身為權貴的主家...
在這種對商人而言,堪比地獄般的高壓環境里。
官員對他們露出笑臉?
那幾乎是一件做夢都不敢想象,且一旦想到這個畫面,人都得被嚇醒的事情。
可就是這一眾商人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在前幾天,它真實的發生了。
就在演樂胡同口的油角攤子上,一個身著儒士服的準官員,就在對他們露出笑臉。誰要是餃子買得多了,更是能從那人口中聽到些許諸如“恭喜發財”、“掌柜大氣”等等吉祥話。
看著只需要花費那百文銅子,便有一儒士忙前忙后地給自己盛飯,甚至他偶爾還會雙手將盛著餃子的木盤,送到自己面前。
在李斌將餃子遞給他們的那一刻,吃的是什么,對這些商人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懂不懂什么叫情緒價值啊?!
這特么就是情緒價值!
哪怕所有的商人都明白,李斌的利潤高得可怕,他們也依舊趨之若鶩,甚至毫無模仿、競爭之意。畢竟,他們可沒那個本事,能買動一個新科進士在街邊親自賣餃子。
反而一個個,且吃且珍惜,若不是李斌實在忙不過來,人均都得點上百份。
不就是二兩銀子嘛,只需要花二兩銀子,就能享受一個準官員,忙前忙后為自己服務近半個小時!這可真是,太劃算了!
并且,在點完餐后,他們便是出言調侃,那準官員也只會笑嘻嘻地和他們說話。
在平時,面見任何一個官員,都得低三下四的他們,何時見過那般親切的笑臉?那般熱情的態度?!
當然,調侃歸調侃,這些商人們倒也沒人真敢戲弄李斌。
畢竟太出格的話,哪怕李斌這個奇葩并不為官員這一階級所喜。但為了維護官員群體的利益,以及他們權威的地位。敢于出格冒犯李斌的商人,也必定會遭到官面上的打壓。
此時,李斌身邊的胖子,便是如此。
他沒有惡意,就只是如平常去李斌攤子上買餃子時那樣,以玩笑輕松的口吻與李斌打個招呼。唯一有些出格之處,也只有那“油角進士”的外號。但這個外號,也不是他起的。
從第一天出攤開賣時,李斌便有了這么一個在極短時間內就傳遍京師的外號。至于是誰最先傳的,恐怕連錦衣衛都查不出來...
若是平時,哪怕沒在擺攤,聽到這種調侃,李斌也不會在意,笑笑也就過了。
可誰讓,李斌現在的心情并不美麗呢?
“茍天,你有點放肆了啊。難不成我來這聽個昆曲,還得給你請示不成?”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頓時將茍天原本還略微發紅的胖臉,嚇得瞬間慘白。
正欲低頭認錯求饒,卻見那李斌仿佛猜到他要做什么一樣,又是一句話輕飄飄地傳進茍胖子的耳朵:
“好了,大伙都聽曲呢,就不要驚擾了伶人、打攪大伙聽曲兒的興致。我知你并無惡意,這番就此罷了,往后說話,需謹言慎行,辨明場合。”
“在我那攤子上,你叫我李油角,我不挑你的理兒。畢竟爾等是我的主顧,是我那攤子的衣食父母,這‘父母’調侃下孩子,孩子自得受著。”
“可若不在我那攤子上...”
“大人!李大人!茍天榮幸,能得大人教誨,此后定當日思夜省大人的金玉良言,絕不再犯那冒失毛躁之錯。”
李斌的話不用說完,茍天便非常識趣地將腰彎到了頂。
若不是李斌說了,不許驚擾聽眾,怕是茍天當場就得磕上幾個...
看著茍天的反應,李斌眼神玩味地輕輕點了點頭:
“嗯,聽曲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