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哦,威廉!
- (美)伊麗莎白·斯特勞特
- 4596字
- 2025-05-12 16:04:30
插播:
不久前,威廉實驗室的助理開始稱呼威廉“愛因斯坦”,對此威廉似乎滿心歡喜。我覺得威廉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愛因斯坦,但我理解那姑娘的意思。威廉留著一把花白、濃密的大胡子,但這把胡子多少經過修剪,而且他有一頭濃密的銀發(fā)。那頭發(fā)雖然剪過,但根根直立。他個子很高,穿著非常講究。他沒有我印象中愛因斯坦所顯露的那略帶癡狂的神色。威廉臉上經常像戴著一張和藹可親的面具,他鮮少有仰頭開懷大笑的時候;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那樣笑了。他的眼睛是棕色的,依舊很大;上了年紀,不是每個人的眼睛都能像年輕時那么大,但威廉的眼睛是。
話說回來——
每天早晨,威廉在他位于河濱路的寬敞的公寓里起床。想象一下——他掀開松軟、套著深藍色全棉被罩的被子,走進浴室,他的妻子仍在他們的加闊大床上熟睡。每天早晨,他會渾身僵硬。但他鍛煉、做運動,他走到外面的客廳,仰面躺在那塊黑紅拼色的大地毯上,上方是那盞古董枝形吊燈,他像騎自行車般在空中蹬腿,然后往不同方向拉伸雙腿。接著他挪到窗旁那張栗紅色的大椅子上,從那扇窗可以眺望哈德孫河對岸,他會坐在那兒用他的手提電腦看新聞。在某個時刻,埃絲特爾會從臥室里出來,睡眼惺忪地朝他揮手,接著她會叫醒他們的女兒——十歲的布里奇特,等威廉沖完澡后,他們三人在廚房的圓桌旁吃早餐。威廉喜歡這套固定的慣例,他的女兒是個話匣子,這點亦讓他樂在其中。他曾說,聽她講話仿佛在聽一只鳥兒嘰嘰喳喳,她的母親也是個話匣子。
離開公寓后,他步行穿過中央公園,然后坐地鐵往下城方向,在第十四街下車,接著走完剩下的路,抵達紐約大學。雖然他注意到他的腳步趕不上那些與他擦身而過的年輕人,但他仍享受每天這段步行的時光。那些年輕人或提著裝在袋子里的食物,或推著有兩個娃的嬰兒車,或穿著彈力緊身褲、戴著耳機,把他們的瑜伽墊用一條橡皮帶綁住、挎在肩上。令他欣慰的是他可以超過許多人——那個用助行器的老翁,一名拄著拐杖的婦女,或甚至恰是一位與他同齡但行動比他緩慢的人——這讓他覺得自己健康、有活力,在往來不絕的車流中幾乎沒有東西能傷及他。他為自己每天走一萬多步而感自豪。
威廉覺得(幾乎)沒有東西能傷及他,我在這里要說的是這個。
有些日子,在這晨間的步行途中,他會思忖,天哪,我有可能跟那人一樣!那邊,那個坐著輪椅、在中央公園晨光下的人,長椅上有名護工,正在手機上打字,輪椅里的男人,頭向前垂至胸口;或者他有可能跟那個人一樣!一條胳膊因中風而彎著、無法伸直,步履不穩(wěn)。但威廉轉念會覺得:不,我和那些人不一樣。
他和那些人不一樣。如我先前所言,他個子很高,未因年紀而發(fā)福(僅有一點肚腩,穿著衣服時基本看不出來),他沒有禿頭,雖然現(xiàn)在頭發(fā)白了,但仍濃密,這就是他——威廉。他還有妻子,是他的第三任太太,比他小二十二歲。這點非同小可。
但在夜里,他常出現(xiàn)驚悸。
這是有一天早上威廉告訴我的——在不到兩年前,當時我們在上東區(qū)碰面喝咖啡。我們在一家位于第九十一街和列克星敦大道相交路口的小餐館見面。威廉有很多錢,他也捐出去很多,其中一個捐贈對象是一家為青少年開設的醫(yī)院,離我的住處不遠。過去,他在那兒有晨會時會打電話給我,我們會在這個街角喝杯咖啡,小聚一下。那天——時間是三月,再過幾個月將是威廉的七十壽辰——我們坐在這間小餐館角落的一張桌旁。餐館的窗戶上涂繪了慶祝圣帕特里克節(jié)的三葉草,我覺得——我的確這么覺得——威廉看上去比平時疲憊。我經常認為威廉上了年紀后樣貌更好。那滿頭的銀發(fā)使他氣質出眾,他把頭發(fā)留得比以前略長一點,那些頭發(fā)微微豎起,不緊貼頭皮,與他垂下的大胡子相得益彰。他的顴骨越發(fā)突出,他的眼睛依舊烏黑,那樣有一丁點怪異,因為他會全神貫注地看著你——表情溫和——但另一方面,他的目光不時具備短暫的穿透力。至于他用那目光看穿的是什么,我從不知曉。
那天在小餐館,當我問他“近來如何呀,威廉?”時,我預計他會一如既往、用反諷的口氣說“嗨,我好得很,謝謝你,露西”。但這天早上,他只說:“我還行。”他穿了一件黑色長大衣,在坐下前,他把大衣脫了,對折搭在旁邊的椅子上。他的西裝是定制的,自認識埃絲特爾以來,他一直穿定制的西裝,所以肩膀處十分服帖;那套西裝是深灰色,搭配他淺藍的襯衫和紅領帶。他神情嚴肅,雙臂交叉抱于胸前,這是他的慣常動作。“你氣色不錯。”我說。他說“謝謝”。(這些年來,我們每次見面,我想威廉從未夸過我氣色好或樣子漂亮,甚至連一句“看起來身體無恙”也沒有,說真的,我總希望他能講點這種話。)他為我倆點了咖啡,他一邊輕輕拽拉他的胡子,一邊飛快地掃視店堂。他講了一會兒我們女兒的事——他擔心小女兒貝卡在惱他,有一天他只是打電話想和她聊一聊,電話里她對他隱隱有幾分不客氣。我告訴他,他能做的只有給她空間,她正在適應她的婚姻生活。我們像那樣談了片晌,然后威廉看著我說:“芭嘟,我想跟你講點事。”他把身子向前一傾,“最近我半夜老有可怕的驚悸”。
當他用了過去對我的愛稱時,這表示在某種程度上他難得用了心思,每當他那樣叫我時,我總是有所觸動。
我說:“你指的是噩夢嗎?”
他側過頭,仿佛思索了一下,然后說:“不。我醒著。是在黑暗中,有東西朝我走來。”他還補充道:“我以前從未遇過這樣的事。但很嚇人,露西。真的嚇死我了。”
威廉又傾身,放下他的咖啡杯。
我端視他,接著我問道:“你有沒有在吃什么別的藥?”
他略露不悅之色地說:“沒有。”
于是我說:“那么,試試吃點安眠藥。”
他回道:“我從不吃安眠藥。”這點我不感到意外。但他說他的妻子吃;埃絲特爾服用各式各樣的藥丸,他已經不想去搞清她晚上服下的那把東西是什么了。“現(xiàn)在我要吃藥啦。”她會快活地說,半個小時后她就睡著了。他說他不介意妻子服藥,但他自己用不著。然而,四個小時后他常會醒來,驚悸也開始頻繁出現(xiàn)。
“跟我講講看。”我說。
他講了,一邊講,一邊偶爾瞥我一眼,仿佛他仍深陷在這些驚悸中。
驚悸一:這類驚悸難以描述,但與他的母親有點關系。他的母親——名叫凱瑟琳——早在很久、很久前已經過世,但在這類夜驚中,他竟感覺到她在旁邊,可她的存在并不令人愉快,這點出乎他的意料,因為他是愛她的。威廉是獨子,他始終深曉母親(私下里)對他霸道的愛。
他醒著躺在床上,身旁是熟睡的妻子——那天他這么對我講,我聽了心里頗不是滋味——為從這驚悸中平復心情,他會想到我。他會思忖,此時此刻,我在另外某個地方活著——我還活著——這讓他感到安慰。因為他知道,如果他走投無路,他邊說邊把勺子擱在咖啡杯的杯托上——雖然他絕不會想要在半夜這么做,但他知道,萬一他走投無路,我會接聽他的電話。他告訴我,他覺得我的存在能給他最大的慰藉,這樣他可以重新入睡。
“當然,你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我說。
威廉翻了個白眼,“我知道可以。我就是那個意思。”他說。
另一種驚悸:這類驚悸與德國及他的父親有關,威廉的父親在他十四歲時去世。他的父親是二戰(zhàn)時的德國戰(zhàn)犯,被遣送至緬因州的土豆地里勞動,他在那兒認識了威廉的母親;當時她已嫁給那座土豆農場的場主。他的父親曾為納粹而戰(zhàn),這可能一直是威廉心中最大的陰影,有時威廉會在夜里想起這個令人不堪的事實,產生驚悸——他的眼前會十分清楚地浮現(xiàn)集中營。我們有一次去德國時參觀過集中營——那些向人施放毒氣的房間會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然后他將不得不起來,走到客廳里,開燈,坐在沙發(fā)上,眺望窗外的河,不管如何想我或想任何別的事,都無助于平復這驚悸。這類驚悸不如與他母親有關的那些驚悸出現(xiàn)得頻繁,但每次襲來時,情況甚是嚴重。
還有一種:這種驚悸和死亡有關。它牽涉的是離去的感覺,他會覺得自己快要離開人世,而他不相信有任何來生,所以在某些夜晚,他的內心會因此充滿一種恐懼。但通常他會繼續(xù)躺在床上,只有偶爾幾次,他起身,走進客廳,坐在窗旁那張栗紅色的大椅子上看書——他愛讀傳記——直到他覺得自己可以重新入睡為止。
“你有這樣的驚悸多久了?”我問。我們所在的那家小餐館在當?shù)匾延心觐^,每天這個時候都坐滿了客人。我們的咖啡上來后,服務員丟了四張白色餐巾紙在桌上。
威廉望向窗外,似乎正在注視一位拄著助行器的老婦,那助行器帶著一個座椅,她行動緩慢,駝著背,風吹起她身后的外套。“幾個月,我想。”他說。
“你的意思是,你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這些驚悸?”
當時他看著我,他的眉毛在烏黑的眼睛上方變得粗濃,他說:“我想是的。”少頃,他往椅背上一靠說:“想必是因為我老了。”
“有可能。”我說。但我懷疑事情并非如此。威廉對我來說始終是個謎——對我們的女兒來說也是。我試探性地說:“你想找個人聊聊這些事嗎?”
“天哪,不要。”他說。我對他還是有一定的了解,我料到他大概會有此反應。“可確實很嚇人。”他補充道。
“哎,威利”,我說,我用了許久以前對他的昵稱,“我實在感到遺憾。”
“我真后悔我們那次去德國旅行。”他說。他拿起一張餐巾紙,擦了擦鼻子。接著伸手——像他經常的那樣,幾乎條件反射般——捋了一把胡子。“我最后悔的是我們去了達豪。我的腦中不停浮現(xiàn)那些——那些焚尸爐。”他一邊補充,一邊拿目光掃視我,“你很明智,沒有進去。”
我驚訝于威廉記得那年夏天我們去德國時,我沒有走進那些毒氣室和焚尸爐。我不進去是因為在那時,我就非常了解自己,知道不該進去,所以我沒進去。威廉的母親前一年過世了,我們的兩個女兒一個九歲、一個十歲,正一同參加為期兩周的夏令營,所以我們飛到德國——我唯一的要求是我們乘坐不同的航班,我生怕我們同時在空難中喪生,兩個女兒因此變成孤兒,事后看來是庸人自擾,我們大有可能在汽車從旁邊呼嘯而過時雙雙喪命于德國的高速公路——我們去那兒是為了盡可能查明有關威廉父親的事,我前面說了,他在威廉十四歲時去世,在馬薩諸塞州的一家醫(yī)院,死因是腹膜炎。他在接受摘除腸息肉的手術時出現(xiàn)穿孔而身亡。早在幾年前,威廉得到一大筆遺產,所以那年夏天我們前往德國。原來他的祖父靠戰(zhàn)爭發(fā)了財,當威廉年滿三十五歲時,他從一個信托賬戶繼承了那筆錢,這事令威廉苦惱不已,因此我們一起飛去那兒,看望那位老人,他年事已高,我們還見到了威廉的兩位姑媽,她們給我感覺客氣而冷淡。那位老人,也就是他的祖父,有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我尤其不喜歡他。那次旅行,我們倆都不開心。
“你知道嗎?”我說,“我相信你夜驚的事會慢慢過去的。它只是某種階段性的現(xiàn)象——它會自行消失。”
威廉再度看了看我說:“真正令我煩擾的是那些因凱瑟琳而起的驚悸。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威廉提到他的母親時總直呼其名,我完全不記得他有過喊她“媽媽”的時候。接著他把餐巾紙放到桌上,站起身。“我得走了”,他說,“每次見到你都很高興,芭嘟。”
我說:“威廉!你什么時候開始喝咖啡的?”
“許多年前。”他說。他彎腰親了我一下,他的臉頰碰上去冷冰冰的。他的胡子正好輕輕扎到我的臉頰。
我轉頭往窗外掃了他一眼,他正疾步朝地鐵走去;他不像往常那樣身子筆挺。看到他那副模樣,我有一點傷心。但我習以為常——每次見過他后,我?guī)缀醵加心菢拥母惺堋?
白天,威廉去他的實驗室上班。他是寄生生物學家,在紐約大學教了許多年微生物學;他們仍讓他保留實驗室,并配了一名學生助理;他不再教課。對于不教課這件事: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懷念——這是他最近告訴我的。原來以前他每次站在講臺上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直到停止教課后他才明白這回事。
這事為何觸動我?我猜是因為我從不知道,而且因為他也從不知道。
所以現(xiàn)在他每天上午十點上班,下午四點下班,他寫論文、做研究,指導在他實驗室工作的助理。偶爾——一年幾次吧,我想——他參加會議,將他的論文宣讀給其他同領域的科學家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