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怕自己多言多錯,不再接話,他頷首致意,緩步輕聲走到了方幾旁。
他躬腰將炭盆輕輕移出方幾外,點了炭,蹲在炭盆邊搓著手。盆里的銀絲炭燃起點點橘色火星,炭體內隱隱發紅,他方覺暖和些。
趁這會工夫,丁女史已坐回了書桌后的圈椅中。她低頭垂眸,正在翻看桌上的書冊。
顧青生怕被她發覺,只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轉過頭,細細打量起這間藏室外間來。
外間的木門開在進門那側當中,進屋后門左手邊是窗子,那紫檀長書桌和圈椅正對著窗,外間正中是通往里間的過道,進門靠右手邊則是自己眼下烤火的地兒。屋里東西不多,但別具一格,甚是雅致。這方幾上的小香爐飾著纏枝蓮紋,里頭的香不俗,邊上是幾只青瓷小盞并一只小茶壺,底下壓著一塊素色桌布。
至于丁女史的書桌,顧青只潦草看了幾眼,上頭的物件精致又實用,銅質油燈,堆疊齊整的書冊紙樣,墨硯,筆架等等,他依稀記得,方才進屋時還看到,那玉制鎮紙上似有別致花紋。
不知是不是這香有安息之效,還是春日雨聲著實助眠,顧青身上的單衣烘烤得差不多,渾身恢復了暖意,他竟有些瞌睡。
自打宮宴那日起,自己便從未如此放松舒緩過。顧青微閉雙目,待破了案,定要好生歇上幾日……
恍惚間,一聲驚雷炸響,顧青的脖頸一個晃蕩,終于清醒了些。他細細打量身上,水漬干得差不多了。
“丁女史,小的可否進去查閱?”顧青揉了揉有些麻脹的雙腿,緩緩起身。
“去吧。別翻亂了。你亦可拿出來看。”丁女史并未抬頭,言語依舊冷淡。
顧青謝過,快步往里間走去。他掀開里外間隔著的葛色紗幔,一股提神的樟腦香混雜著陳舊紙張的紙墨香撲鼻而來,還混了些許塵土味。顧青清醒了不少,這里間沒有窗子,許是為了防潮防盜。或是為了防火,也沒有燭臺,難怪丁女史讓自己拿出去看。
他飛快掃了一眼,里頭約有二十來個清漆樟木五層格架,帶了些抽屜,上頭還有銅扣鎖頭,想必里面是重要的封擋。按理推測,早些年的記載應在最里頭,他強壓下心頭好奇,告訴自己現在時機不對,在最靠外的幾個木架上細細翻找起來。
此處的封檔歸類得十分細致,甚是好找,一盞茶的工夫,顧青便找出了所有要查的書冊,他小心搬到外間的方幾上,還特意將一旁的炭盆移遠些。
搬來木凳,顧青一本一本飛快翻看。里頭都是些他極為熟悉的東西,釀酒的各式用料,器具,每次產出多少斤什么酒,品質如何,去向云云……還有好幾筆是他經過手的,印象頗深。
只是整個尚醞局的數目一齊置于眼前,他逐漸發覺有些不對勁,一時又說不出來究竟是何處。
“丁女史,小的可否再往前看兩年?”顧青沉聲道。
許是顧青眼下認真堅定的語氣,同方才他進屋時的小心和木訥大不相同,丁女史不自覺抬眸看了他一眼:“你看便是。記得原樣放回去。”
顧青快步進了里間,來來回回好幾趟,翻閱,對比,又向丁女史借了紙筆,他索性借了書桌一角,認真記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丁女史忽覺身邊沒了動靜,抬起頭來,只見顧青就那么愣愣地立在原地,盯著手里頭的幾張紙,一言不發,連呼吸都極輕。
許是察覺到有異樣的眼神投來,顧青回過神,言語急切:“尚醞局的次酒運出宮去,大多是去了京城里的都酒務,用于給酒樓正店售賣?”
丁女史不明就里:“你可是發現了什么不對勁?”
顧青點頭,隨即又搖頭:“屬實有些不對勁。只是翻來看去,也沒有破綻,不知要如何查證。”他盯著手里的幾張宣紙,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些數目表面并無蹊蹺,可若是將每一季甚至每一月的次酒產量對比起來看,這幾年的次酒占的成數竟是越來越高,中間零星幾月同先前差不多。若說尚醞局釀藝不穩,倒不是大罪責,釀酒之事同氣候,收成都大有關系。
可這幾年算是風調雨順。便是讓顧青一人釀酒,次酒所占成數也不應有這么高。竟是經常達到二至三成。顧青記得阿爹曾經說過,便是在換季或是研制新酒時,這個數目也要壓在一成左右。
顧青才進尚醞局一年,尚能做到,那尚醞局里這些待了多年的前輩們,就算天賦平平,按部就班,總歸說不過去。
若在一個月前,顧青只會覺著,大約是諸多巧合使然,大家伙平日里事務繁雜,許是累了,又或是有人怠工云云。
可眼下,他心里頭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念頭,若這些所謂的次酒里混了被掉包的御酒,也就說得通了。宮中所謂的次酒,并不是真的完全不能入口,有時相比市面上的酒,口感還要好上些許。加之宮廷酒液的名頭,這些次酒售價不低。
若是真正的御酒,不知會賣出多高的價錢。每次一兩甕,興許不值得如此冒險,可積年累月……
顧青不禁打了個寒顫,難怪沈典御用了抽簽的法子來驗酒,里頭的門道當真不少。只是沈典御醉心研制新酒,還是低估了這伙人。
不過眼下都是猜測。若無實證,恐冤了好人,又恐真有蹊蹺,此事就斷在了丁奉御這處。念及于此,顧青握紙的勁頭大了起來。
丁女史見他如此,隱約覺得有些好笑,如此執拗,倒有幾分能贏下釀酒大比的樣子,她輕笑了聲:“都酒務的賬目此處可沒有。你若懷疑,出宮查便是,何苦死同這些書冊過不去?”
“出宮去查?”顧青頓了頓,崔景湛已經去了,自己去會不會添亂?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顧青的遲疑,丁女史認真審視了他一眼:“難道你一身釀藝,離了尚醞局就不會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顧青恍然大悟。
宮外水雖渾,自己興許不擅查案審人,可事涉酒藝,自己便能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