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顧青剛拾掇完畢,聞榮已候在屋外。
“這是探事司的令牌,司使大人吩咐我交給你。”聞榮如平日般不卑不亢,他伸出右手,見顧青面露錯愕,又補了句,“大人還交代,若出了事,算尚醞局惹的。”
顧青不禁暗自苦笑,他瞧著那塊烏銅制成的令牌,寬約一寸多長約三寸,周遭有回紋飾邊,里頭是隱鶴暗紋,加上“探事司”三個陰刻大字,甚是威嚴。
他好奇地看了聞榮一眼:“你可有旁的事要忙?”
“大人吩咐我同你一道。令牌是以防萬一。”聞榮好似有準備,見顧青不接令牌,他索性扯起顧青的衣袖,趁他不備,直接將令牌拍在了顧青掌中。
不待顧青多言,聞榮看了眼院外昏暗的天色:“抓緊時間。”
顧青心知聞榮也是得了令,不再為難他。“我想去承文庫,尋典簿女史,查閱尚醞局最近的賬簿文書。”
他還欲解釋一二,聞榮拔步便走:“你無需解釋。”
承文庫同皇城司,尚醞局這些司庫衙門當屬同類,經常同宮內外打交道,便都分布在宮城內靠外些的角落,方便里頭的卒吏不當值時出宮回家,也避免與后宮有太多瓜葛。
承文庫離皇城司不算遠,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能走到。偏巧今兒烏云密布,風一陣接一陣,顧青捂緊胸前衣襟,竟是比聞榮走得還要快上些許。
聞榮只道他是心急,不疑有它。
二人到了宮城一隅的承文庫院門處,不待顧青張口,也無需他亮出令牌,值守的褐衣宮人見了聞榮一身探事司的黑色圓領對襟長衫和腰間那把佩刀,立馬將他二人迎了進去,聽明來意后,又帶著他二人往后頭的院子里去。
那褐衣宮人停在了后院門邊,指著左手邊一間藏室:“二位要找的記載,應在那間。掌管那間藏室的典簿女史丁女史,興許在里間整理書冊,二位可在此稍候,若有什么事,只管喚小的來。”
宮人離開后,顧青四處打量起來,這進院子頗大,如此藏室有接近二十來間,他草草望去,每間藏室的外間同尋常的書房差不多,估摸著是典簿吏員們平日謄驗當值之所,至于里間有多大,現下還看不出。
院子中間打點得甚是別致,假山盆景,應季花草,顧青定睛望去,頗有曲徑通幽之美。風刮過,清香四溢,顧青吸了吸鼻子,索性雙手抱于胸前,腳下也不自覺輕微跺了起來。
“進去等。”聞榮終于回過神來。
顧青搖頭:“人家讓我們在門外等,還是守規矩吧。”
他強忍著沒說出下半句,據說這女史脾氣古怪,萬一惹惱了她,暗中使絆子,得不償失。
聞榮奇怪地看了顧青一眼,不再多言。探事司辦事,何時如此窩囊過,可司使大人吩咐了,都聽顧青的。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天上炸了幾聲驚雷,顧青剛仰起頭,豆大的雨滴砸到臉上,聞榮怕他固執,直接拽著他上了藏室門外的石階,挪到窗邊候著。
顧青一邊發抖,一邊拂著衣襟上的水珠,只是這當日臨時從牢中卒子那借的普通衣裳,并不防水,他肩上已濕了大半。
“你們有何事?”一道清冷的年輕女聲從身后傳來。
顧青聞聲,立馬轉身。
只見一位著絳紫色圓領窄袖袍服,腰系素革帶的高個清瘦年輕女子立于木窗后,她眸色澄凈,略帶疏離,梳著簡單的同心髻,除了左右兩根素玉簪,未飾它物,她腰間的素革帶上綴著宮牌和一個小布囊,看形狀里頭應是鑰匙,興許還有銅印等物。
顧青愣了愣神,仿佛從畫中走出的女子,眼下活生生地站在他跟前,他卻恍惚了起來。
他從未見過眸色如此純澈的女子。她身邊縈繞著一股極淡的梨花香,清冷淡雅,好似能沁入骨髓……
“若無事,雨停了就離開,莫擋了天光。”那女子見顧青面色呆滯,一旁的聞榮又是探事司之人,下了逐客令。
“小的是尚醞局的釀酒工,喚作顧青,奉命協助探事司調查御酒一案,想翻閱尚醞局近半年來的用料產酒和運出宮的次酒等記載。請問這位可是丁女史?”顧青怕聞榮唐突,立馬接話。不知為何,他只覺自己話都有些說不利索,難道凍壞了,行禮抱拳的雙手竟也在微微發抖。
“我就是。你是那個,本應贏下釀酒大比的顧青?”丁女史聞言,眸中略增探尋之意,她上下打量了顧青一番,極為好奇。見著他身旁面露不悅的聞榮,丁女史不禁挑眉,“你這運道屬實差了些,好不容易脫了罪,還要同探事司一道查案。”
“你!”聞榮便要發作,顧青趕緊拽住了他,遞了個眼色,“要不你先歇會,我翻閱完就來尋你。”
聞榮生咽下一口氣,他深看了丁女史一眼,不像會武,他強壓住心頭不悅,看著顧青:“我去外頭門房等你。”
顧青還未回過神,聞榮徑直快步走入雨中。不知為何,這會的舌頭好似打了結,聞榮步子極快,再喚他回來已來不及。顧青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他的本意是讓聞榮在這外間尋個座椅。
本以為聞榮離開,眼下這股劍拔弩張之氣能消減些,可顧青發覺,周遭的氣息開始凝滯,或是說,尷尬?
他微微抿唇,看向丁女史:“興許會否極泰來?還有勞丁女史告知,小的想翻閱的那些記載,都在何處。”
“在里間最靠外的架子上。”丁女史略微思索,顧青正欲邁步,她伸手攔住了顧青,“里頭不能見水,你烘干了再去。”
顧青錯愕之際,丁女史用下巴指了指書桌對面的茶桌,一方杉木小幾。
桌上有個銅制小香爐,裊裊霧氣緩緩升起,如此春雨潮困之日,甚撫人心。
“用……香爐?”顧青小聲遲疑道。
“矮幾下有個炭盆,里頭還有炭。”丁女史眉頭微挑,“還以為是什么人物,原是個呆子。”
“小的不呆,許是這幾日沒歇息好。”顧青向來不屑辯駁,可不知怎的,今日整個舌頭都有些不聽使喚。
“我看更像是凍傻了。”丁女史瞧著顧青身上衣裳單薄,言語冷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