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當日，天剛蒙蒙亮，溫辭便被院中一陣刺耳的咒罵聲驚醒。她睜開惺忪的睡眼，透過窗紙看到院中晃動的身影——娘又開始罵上了。

“天殺的瘟書生！中秋都不著家！父子倆一個樣兒……”秀姑叉腰站在老樹下，枯黃的發髻隨著她激烈的動作一顫一顫，“老娘嫁到你們溫家真是倒了八輩子霉……看你回來我不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秀姑的咒罵越來越難聽，夾雜著鄉野粗鄙之言。溫辭皺了皺眉，輕輕翻了個身，面朝里墻。被褥間還殘留著昨夜淚水的濕意。

那個總愛摸著她的頭說“我家阿辭比男兒強”的爹爹，如今卻再也回不來了。

“阿辭。”門外傳來大哥溫朗壓低的聲音，“娘鬧著要去衙門報案……”

溫辭拭去眼角新涌出的淚水，深吸一口氣：“就來。”

衙門內光線昏暗，只有一名穿著青色官服的小吏歪坐在案后，正百無聊賴地嗑著瓜子。聽到腳步聲，他懶洋洋地抬起眼皮：“何事啊？”

溫朗上前一步，拱手行禮：“這位大人，家父溫知墨于二十幾日前外出未歸，我們特來報案。”

那小吏打了個哈欠，隨手將瓜子殼拂到地上：“過節期間，衙門人手不足，這等小事過幾日再來。”

溫辭看到大哥的拳頭攥緊了又松開，額角青筋隱約可見：“大人，家父從不無故不歸家，定是出了意外，求您行行好……”

“哎呀，大過節的，誰家沒點事？”小吏不耐煩地揮手，“說不定你爹在哪個朋友家喝醉了，過兩天就回來了。”

溫辭上前半步：“這位大人，按照《大曌律·刑律》第一百四十二條，‘凡民有失蹤者，親屬可赴官陳告，官府須即刻受理，不得推諉’。今日雖逢佳節，但衙門既有人值守，便該履行職責。”

那小吏明顯一愣，瓜子停在嘴邊，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身著素色襦裙的少女。溫辭站得筆直，目光不卑不亢地迎上去。

“喲，小娘子懂得不少啊？”小吏嗤笑一聲，完全沒把她放在眼里，他故意將“小娘子”三個字咬得極重，尾音上揚得近乎輕浮。

“大人……”溫朗剛想上前，卻被小吏一個眼神釘在原地。

小吏斜倚在太師椅上，官服前襟大敞，露出里頭發黃的里衣，“小娘子還是回閨閣繡花去吧！”他順手抄起案上的律典，嘩啦啦翻得紙張亂飛：“還跟我在這談起《曌律》了，認得字嗎？嗯？知道‘曌’字怎么寫嗎？”

溫辭不慌不忙地從袖中取出自己的秀才憑證，輕輕展開：“在下溫辭，今年考取的秀才功名。大人若不信，可查府學名冊。”

小吏的臉色變了變。冷笑僵在臉上，他顯然沒料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竟有功名在身。

“再者，《大曌律·吏律》第三十九條明文規定，官吏無故不受理民間訴狀者，杖六十，降職一等。大人貴姓？在下也好在呈文中寫明是哪位大人如此勤勉為民。”

“阿辭！”溫朗失聲驚呼，卻見溫辭一個眼風掃來，那目光銳利得讓他下意識閉了嘴。

秀姑的嘴唇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她死死盯著女兒挺直的背影，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這個在她棍棒下連哭都不敢大聲的丫頭，什么時候長出了這樣一身硬骨頭？

室內一時寂靜，小吏手中的瓜子撒了一地，慌忙站起身來：“小、小姐言重了，我這就為您辦理，安排畫師畫像。”

溫朗敘述了溫知墨失蹤前的行蹤，小吏記錄的速度越來越快，態度也越發恭敬。寫完最后一行字，恭敬地雙手遞回憑證，“若有消息，定第一時間通知你們。”

“漏了時辰。”溫辭突然道。小吏手腕一抖，連忙在記錄上添了幾字。

出門時，溫辭回頭望了一眼衙門高懸的匾額。陽光穿透云層，照在“明鏡高懸”四個鎏金大字上，刺得她瞇起了眼。

回家以后，溫辭的大嫂趙春花帶著孩子從娘家回來，跨進院門時，懷里抱著熟睡的幼子，手里提著從娘家帶回的衣物。

她一眼就瞧見正在井邊打水的溫辭，立刻揚起嗓子：“把這些衣裳都漿洗了！”

竹籃“咚”地扔在溫辭腳邊，溫辭垂眸看著籃中堆積如山的衣物。

“愣著作什么？”趙春花柳眉倒豎。

溫辭正要彎腰，忽然一只粗糙的手攔在她面前。大哥溫朗不知何時站在了兩人之間，面色沉得能滴出水來。

“花兒，”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這些衣裳，你自己抽空收拾。”

趙春花涂著蔻丹指甲的手抱緊懷中孩子：“我這不是要照看寶兒……”

“溫辭是朝廷記名的秀才。”溫朗突然抬高聲調，“你倒是敢使喚她漿洗衣物？”

趙春花臉色霎時青白交加。她嫁進溫家五年，還是頭一回見丈夫這般強硬。

溫辭靜靜看著兄嫂爭執，忽然覺得索然無味。她彎腰撿起竹籃，將整籃衣裳倒進了井邊的木盆里。

“阿辭！”溫朗急忙制止。

“那我回屋讀書了。”

溫辭的聲音輕得像一片落葉飄過，手上的動作卻干脆利落——那堆花花綠綠的衣裳“嘩啦”一聲散落在地，揚起細微的塵埃。她轉身時掃過大嫂驚愕的臉，青布鞋踏過一件衣服，留下半個沾著井水的腳印。

窗外日影西斜，溫辭揉了揉發酸的后頸，這才發現屋內的光線已經暗得辨不清字跡。遠處傳來更夫敲響申時的梆子。

申時初刻，陸饌玉的朱漆馬車碾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馬車轉過最后一個街角，巍峨的宮墻赫然眼前。宮宴戌時開始，陸饌玉提前進宮準備今晚的壓軸菜“金玉滿堂”

在宮門口，陸饌玉遇見了剛回來交差的蕭承瑞。

“喲，我們蕭大廚今日來得倒早。”蕭承瑞唇角噙著慣常的戲謔笑意。

“原是想先去給陛下請安，倒是巧遇五哥了。”陸饌玉唇角噙著溫潤笑意，廣袖輕拂間做了個“請“的手勢，“不如同行？”

蕭承瑞從鼻間溢出一聲輕哼，先行一步，陸饌玉也不惱，三兩步跟上，兩人一前一后，朝女帝所在的紫宸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