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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月夜漫談

濮陽城頭,張闕與張范肩并肩,臨風而立。

陣陣清風襲來,將他們兩人剛剛喝了不少酒而沾染的濁氣,一掃而空。

“如何?”

張范看著城外營寨內依舊通明的燈火,以及尚未消散的喧嘩,忽然開口詢問。

“什么如何?”張闕被這突然一問,弄得有些莫名,同時心中一悚。

難道是這位真哥哥,從自己這個假弟弟身上看出了什么破綻?

然而張范卻搖了搖頭,“我是想問你,以你觀之,袁本初此人如何?”

面對張范詢問,這一瞬間,諸如志大而智小,色厲而膽薄,干大事而惜生,見小利而忘命,外寬內忌之類的后世評語,像流水一樣從張闕腦海閃過。

但最后,張闕只是默默說道:“今日一見,果然不愧四世三公。”

“若是只看到四世三公,那你就是小覷袁本初了。”張范搖了搖頭,“其人能從一小婢養……從卑微出身,走到今日,成為袁氏年輕一輩的招牌,遠遠勝過嫡系的袁基、袁術兩人,就可知道其非常人能比。”

“此人愛惜名聲,禮賢下士,養望經年,現在已經隱隱是士人領袖了。吾等這一輩,唯一能與之爭鋒的,只有弘農楊氏的楊彪了。”

“你可知道,袁紹這次為何要做這正使,親自出京?”

張范轉過頭,目光灼灼的看向張闕。

“總不能是特意來看我的吧?”

張范淺淺一笑,在張闕的啞然中慢慢點頭。

“就是來看你的。”

“我?不至于吧?”張闕摸了摸鼻子,有些難以置信。

“為何不至于,你可知道你現在已經在洛中聲名鵲起了。誰人不知道,咱們河內張氏,出了一個不遜色于邊郡將門的知兵之人。”張范臉上神情似笑非笑。

張闕眉頭一動,心有所感,“所以說,袁紹是想要借機來拉攏我?”

張范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你離京太久,不知道現在洛中形勢,已經危急如火。”

“誅宦,誅宦,誅宦!”張范嘆了一口氣,“這句話都不知道喊了多少年了。如今黨錮剛開,士人們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張闕有些莫名其妙,我剿我的黃巾軍,你們誅你們的宦官,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總不能指望著我帶兵入洛陽,替你們誅宦吧?

然而張闕再一看張范神情,忍不住面皮抽動。

不是吧?這才光和七年,漢靈帝依舊上蹦下跳,距離各方勢力真正撕破臉,要魚死網破的中平五年,可足足還有五年之久呢!

“他們當然不是想要現在動手,只是提前預備罷了。”張范輕易看出了張闕心中所思,細長手指點了點城墻垛口,悠悠然說道:“但歸根結底,他們都是想要趁著這次黃巾之亂,執掌兵權。這也是為何這次給你的官職,會是大將軍府營部校尉的緣故。何遂高本就親近士人,見到你這么一個出身世族的年輕將星,簡直就像看到了一個香餑餑,豈能不第一時間搶到手里。”

“至于袁紹……你可知道楊彪此時是何官職?”

張闕哪里知道,眼巴巴的看著張范,等他解惑。

“楊彪此時乃是五官中郎將,亦是洛中名族年輕一代當中,唯一手握兵權之人。其父太尉楊賜,也想把他捧為天下士人領袖……”張范話到這里,張闕哪里還不明白。

這不就和袁紹的生態位撞上了嗎?難怪他眼巴巴的趕到東郡來,顯然是想要籠絡自己,以此來抵消楊彪的威脅。

不過,這么說來,袁氏和楊氏,其實也是合作中暗含競爭,遠沒有表面上來的那么和睦。

“除此之外,他們也存著想要順勢將我們張氏拉下水的心思。”

說到這里,張范感慨一聲,“你應當知道我們張氏自始祖留侯開始就秉承的存身之道。”

“急流勇退,明哲保身。”張闕默默念出。

“正是如此!我們張氏秉承中庸之道,不阿附,不朋黨。這么多年下來,無論外戚、宦官、還是黨人,都未能找到破綻。”張范笑著點了點張闕,臉上有著無奈,“結果倒是你出人意料的嶄露頭角,鬧出了這么一件大事,讓我們張氏卷入旋渦當中。”

張闕有些期期艾艾,“所以兄長就是因此才特意請為副使,來提點我的嗎?卻是不知叔父大人,有沒有責備我……”

“責備?你是我們張氏嫡系,我的弟弟,擔憂還來不及,怎么會責備你呢?”張范伸手拂了拂張闕的頭,有些感慨的說道:“憶往昔,你總角之時,甚是頑劣,爬墻、鉆籬,又愛與人爭斗……每次打輸了,總是哭嚎著,攀著我的袖角,要我去替你撐腰。”

“彼時,你才這么一點大。”張范手掌往膝蓋處比了比,然后又抬到張闕額頭處,“你看看,現在我都快夠不著你的額頭了。”

張闕被說起這等少年糗事,不免有些尷尬起來。

“所以,誰想對你不利,就是在挑釁我們張氏全族上下!”張范突然面色激昂起來。

“與其讓他人拿我們張氏作伐,倒不如,我們自己下場!哼,也莫讓他人小覷了我們河內張氏!”

“難道是兄長要來助我?”張闕有些驚喜的發問,自己這位從兄,看著云淡風輕,但是剛才說起各方勢力,無論是明面上的關系,還是陰私下的勾當,全都清清楚楚,顯然是個見識極深,極有眼力之人。加上又有血緣關系,天生就可信任,若是他來幫忙,自己肯定能輕松許多。

“我不行……”然而,面對著張闕的期盼,張范面色一白,原先的激昂頓時消退,他這人恬淡慣了,實在不堪軍旅顛簸。

眼看著張闕有些失落,張范急忙補充道:“不過,大人已經替你招募了幾名河內名士,想來不日就會抵達濮陽。”

“是誰!?”

“莫急。”張范依舊從容,伸出手指一一點來,“共有三人,其一名曰常林,字伯槐,溫縣人,雖然家貧,但是好學有才智,年幼時,便已經聞名全郡。”

“另外一人叫做楊俊,字季才,與我們同縣,修武人,是陳留名士邊讓的學生,寫的一手好文章。此二人可為阿闕帳下吏!”

“最后一人叫做韓浩,以武事聞名。”

張范見到張闕突然振奮,不禁輕笑起來,“此人亦是我們修武縣人。黃巾亂起的時候,有賊寇伺機,意圖劫掠作亂,韓浩便聚眾保衛鄉里,輕易就將這些賊寇擊退。此人可為阿闕麾下一員軍候!”

張闕心中大喜,常林雖然不怎么出名,但是治理地方,政績斐然,歷經曹操、曹丕、曹叡三朝,最后官至九卿,被陳壽評價為素業純固。

楊俊則是在宣傳教化上頗為突出,善于品評人物,陳壽稱其為人倫行義,這兩人在他眼中都是世之美士。

至于韓浩就更加了不得,曹操借之以稱雄北方的屯田法,他就是發起人之一。

不得不說,張氏選的這幾個人才,無論從性格,還是能力上都是一頂一的。

不過,旋即又有憂慮涌上張闕心頭,“他們會接受我們征辟嗎?”

張范聞言難得大笑,“你可知道我們張氏一族于河內傳承多久了?數百年以來,我們張氏在河內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你以為,汝南袁氏為何想要拉攏我們?”

“大人親自替你去信征召舉用,他們焉敢不來!?”

張闕見張范露出崢嶸之色,頓時倒吸一口冷氣,自己原先以為張氏不過二世三公,比之袁、楊,并不算什么。但是卻忘記了,就連鮑信這等算不得郡中大姓的豪右,都能隨意招攬到于禁這樣的人才,更何況冠族河內的張氏呢?

自己當真是小覷了張氏的底蘊。

不過,提到河內,張闕不免想起了一個后世風頭大大蓋過張氏的姓氏來。

“司馬氏呢?河內司馬氏沒有人才嗎?”

“司馬?”張范皺了皺眉,“司馬氏雖然亦是河內大族,但是此時他們族內并無適齡人才。老一輩的司馬建公(司馬防)正為京兆尹,司馬叔異(司馬直)雖然賦閑在家,但是其人年齡頗大,去職之前便已經是千石,不適合也不合適在阿闕你帳下……”

“那年輕一輩的呢?”張闕心里想的哪里是這些個老骨頭,忙不迭的接話。

張范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遭,再度搖頭,“都尚未加冠,不過些垂髫小兒罷了。”

張闕聽到這里,幽幽嘆息一聲,有些失望,不過旋即就釋然了,反正司馬氏在河內是跑不掉的,等所謂的司馬八達長大,還不是自己囊中之物?

張闕情不自禁的陷入了從幼年開始調教司馬老賊的遐想當中,而張范卻垂下目光,默不作聲打量著眼前這個自己陌生卻又熟悉的從弟。

一時間,寂寂無言,靜得能聽見風掠過草尖的微聲。

此時已經月末,曾經圓滿的月光,又輪回成了一勾牙兒,掛在天邊。

倒是星光澄凈的像是被雨水洗過一樣,悄悄的披在兄弟兩人肩膀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張闕忽然出聲。

“今日為我軍中主簿和司馬的蒯越和伍瓊,這兩人可有什么說法?”

“與其說他們是何遂高的手段,不如說他們是袁本初的暗線。”張范本就準備說一說這兩人,此刻見張闕提問,便徑直說道:“不必過于擔心,他們與袁本初亦不過是互相利用而已。雖說伍瓊號稱袁本初的奔走之友,但是其人質性剛毅,勇壯好義。忠孝之念,在他心中遠重于袁本初。”

“至于蒯越,其人心思一貫放在家鄉故土,與袁紹,不過逢場作戲。”說著,張范深深看了一眼張闕。

張闕自然明白,既然蒯越能和袁紹逢場作戲,那么到了自己麾下,不過是換了個舞臺而已。換言之,此二人,不用擔心伍瓊不出力,也不用指望蒯越能出力。

夜風蕭索的吹過,體弱的張范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顫。

張闕見此情形,加之該說該聊的也都講的差不多了,急忙拉著他下了城樓。

兩人踏著月色往城中走去,張闕搖了搖腦袋,興致勃勃的說道:“難得與兄長相見,今夜一定要抵足同眠,徹夜長談!”

誰知道,張范卻搖頭拒絕,臉上冒出了奇怪的笑來。

“你可知道袁紹此番特意來看你,還有一個緣由是什么嗎?”

“是什么?”

張闕詫異轉頭,可是張范依舊笑而不語,揮了揮大袖,徑直往著一眾朝廷使者所居住的驛亭去了。

而等張闕終于回到住所,剛剛脫了鞋履和衣袍,還來不及松口氣,門外卻又傳來一道清朗聲音。

“南陽許攸,許子遠前來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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