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百川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在白熾燈下亮晶晶的。
他手指勾著領口,來回扯了兩下,又灌了一口茶水。
頭頂的吊扇咔咔轉著,攪得人心煩意亂。
這件事怎么會這么嚴重?
他恍惚聽見唐英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飄來:“楊同志,是你把稿子給川大的同學們的嗎?”
楊百川強作鎮定,迎上唐英的目光:“我當時確實對組委會有意見,想著大學生見得多、想法新,讓他們給評評理。誰能想到……”
唐英摘下老花鏡,用袖口擦了擦鏡片,抿了口茶:“唉,也不能全怪你。在我看來,這就是一次打破老規矩的沖鋒嘛,有些人接受不了,說明他們心里有鬼。”
看唐英這副不慌不忙的樣子,楊百川反而拿捏不準事情到底有多嚴重。
唐英接著說:“我覺得,這事的性質其實跟星星美展差不多。但這次反應這么大,怕是跟貼大字稿的形式有關,讓他們回想起了很多不好的東西。”
楊百川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有點杯弓蛇影的意思。
蘇羽插了句:“老唐,處理結果下來了?”
唐英重新戴上眼鏡,目光落在楊百川身上:“上頭的意思,楊同志那篇《霧鎮》就別發表了,比賽也不用參加了。這種寫作路子,暫時還不適合提倡。”
楊百川盯著會議桌中央的那盆塑料花,心里亂糟糟的。
ber,這怎么跟歷史的發展不一樣了?
先鋒文學還沒露頭就被封殺了?
在他的記憶里,1984年馬原的《LS河女神》發表,被視為先鋒文學的開篇之作。雖然比現在晚了兩年,但當時也沒掀起多大風浪,一下子就把新文學的潮流帶起來了。
還是說,川大學生們做得太出格?但明明也有星星美展在前,不應該啊……
楊百川這么胡思亂想著,沒聽見唐英后來說的話,直到胳膊被人輕輕碰了碰,才猛地回過神來。扭頭一看,蘇羽正滿臉關切地盯著他。
蘇羽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說:“小楊同志,別灰心。你是有才華、有見識的青年作家,我相信你是能取得一番成就的。”
旁邊的唐英也跟著搭腔:“我看過《霧鎮》的片段,確實是篇挺不錯的實驗性作品。”
楊百川心里明白,說什么都沒用了。一個是中作協部門的主任,一個是國刊主編,他們都擺不平的事兒,自己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他沖兩位前輩說了聲“謝謝你們”,接著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轉身往門外走。
他并沒有把門關嚴實,在門口站了片刻,聽到門縫里傳來二人的交談:“蘇同志啊,你也得寫份報告,你們雜志發了小楊的兩篇小說,咅阝里的領導瞧見了,說那基調也有問題……”
楊百川沒再往下聽,快步往樓外走去。
聽他們最后那幾句,看樣子《十月》雜志提的“新改革浪潮”,怕是也行不通了。
這件事也許會像從沒有發生過一樣,再沒有人談起。
他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整個人透著股心灰意冷。太陽明晃晃地照著額頭和后頸,曬得他腦袋發暈。
他不知道招待所怎么走,也懶得張嘴問路人,就這么在街上亂逛。
一直走到衣服被汗水浸透,他才在路邊攔了輛三輪,回了《十月》雜志社所在的東興隆街。
等回到招待所時,他的腦海里已經生長出一個計劃。
他也許能試著找找北島,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把這篇《霧鎮》發在《今天》上,讓人們看到。
八十年代,社會上涌現了一批民辦刊物,朦朧詩人北島和芒克創辦的《今天》雜志,是其中比較重要的一個。
這份靠油印發行的刊物,起初只有一臺借來的油印機,卻成了中國朦朧詩派的核心陣地。
它沖破官方文學的束縛,以獨立的姿態推動朦朧詩走向公開,北島、舒婷、顧城這些詩人的作品在上面集中亮相,引發了中國詩歌的“大爆炸”。
但楊百川其實對北島一無所知,既不清楚北島住哪兒,也不知道他在哪個單位工作。偌大的燕京城,人海茫茫,去哪里找人呢?
他想到一個辦法,去大學門口守著,看到像大學生模樣的就上前打聽。
在那個年月,詩人在學校里可是大明星,哪怕是學理工科的學生,多半也聽說過北島的名號。
在楊百川的記憶里,《今天》雜志和燕大、燕師大往來頻繁,在這兩所學校的教室里、校園的草坪上,辦過不少活動。去那里碰碰運氣,興許能找到點線索。
第二天一大早,楊百川在招待所門口攔了輛三輪,問車夫兩所大學哪個離得近。車夫說燕師大近些,他便直奔燕師大所在的鐵獅子墳。
楊百川特意換了件樸素的襯衫,背上挎包,仔細梳了梳頭發。他生怕被保安當成小混混。
他在學校門口來回踱步,看到一個戴著眼鏡、長相斯文的男同學,立馬加快步子迎上去:“嘿,同學。”
那男同學像是在想事情,突然被楊百川這么一叫,嚇得一顫。
楊百川開口問道:“同學,你知道北島嗎?”
男同學上下打量著楊百川,鏡片后的眼神里閃過一絲防備:“你找北島老師干什么?”語氣里透著八十年代大學生特有的小心謹慎,像是在試探對方是不是帶著審查的意思。
楊百川急忙摸出隨身揣著的稿子,利落地展開,遞到對方面前:“我是寫小說的,想把稿子投給《今天》雜志。”
男同學的臉色緩和了些:“《今天》前年就停刊了,你不知道?現在大伙都搞地下沙龍,北島老師前天才在燕師大搞了講座,不過……”
他突然壓低聲音,“你最好別在明面上提《今天》,上個月中文系有個同學因為傳抄他的詩,被系里叫去問話了。”
啊?前年就停刊了?那他昨晚在招待所構想的通過《今天》傳播新寫作的計劃,原來早已是明日黃花。
楊百川一把抓住對方手腕,反應過來自己失禮了,又慌忙松開手:“我是從川省來的,稿子被作協退了,他們說我的寫法不符合主流……同學,你看能不能幫我搭個線,聯系上他們?”
男同學突然笑了:“看你這樣子,倒像個朝圣的苦行僧。跟我來吧,下午有場詩歌討論會,芒克也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