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兄:
文學賽的終審結果出來了,眼下還在往省作協上報審批,大概過幾天就能出最終的結果。
但我實在忍不了了,想提前跟你聊聊這件事。
先跟你道個歉,我們辜負了你的作品。
組委會的某些領導和評委,還陷在那種陳舊的、毫無新意的現實主義里,敵視一切西方的藝術,拒絕創造創新,多么固化、落后!
全世界都認可的藝術形式,到他們嘴里就成了資產jj的腐朽氣。
中國文學就是這樣落后于人的!
因為他們,《霧鎮》在終審環節被撤下來了。
真的非常抱歉。這本是一篇能讓國人打開眼界、拓寬文學視野的好作品。
后來,我們幾個年輕編輯寫了封聯名信,向終審評委會求情,他們才決定設立一個“實驗文學組”,不分名次,將《霧鎮》歸入其中,但僅限參賽選手內部傳閱。
依我看,百川兄不如寫一封退賽信,把稿子投給別的刊物。像走在改革前沿的《花城》就是不錯的選擇。
這是一篇像煤炭一樣的小說,應該在合適的地方發光發熱。
向你致敬!
小棣
1982年6月10日】
楊百川把信紙一甩,起身離開書桌,直挺挺地栽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
信上那一行行文字在腦海里盤旋。
“僅限參賽選手內部傳閱”,也就意味著《霧鎮》沒法發表在刊物上,也不能被收進大賽文集。
把《霧鎮》投出去后,他有過那么一瞬的擔憂,現在的人會不會還沒法接受這種寫法?
畢竟這篇小說把先鋒文學的花活兒全用上了,讀起來讓人頭暈目眩。
但文學史的內容又明明白白地擺在腦子里:中國作家借鑒西方現代文學的寫作手法,大獲成功,甚至形成了一個有特定稱謂的流派——先鋒小說作家。
他的《霧鎮》也該享有這份榮耀。
可當他收到李小棣的這封信時,才意識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沒道理啊……
其實楊百川漏算了一個關鍵因素,那就是“時代”。
每個人都生活在時代里,就像魚生活在水里,平時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可一旦試圖跳出水面、蹦到岸上去,立馬就會痛苦萬分。
這其實就是楊百川眼下的處境。
作為一個穿越者,楊百川清楚地知道文學的發展走向,但他似乎又沒法真正地走到歷史前面去。
《一個人的中國》脫胎于《活著》,那本是市場經濟時代的產物,也就是90年代才會出現的作品。
楊百川在80年代初就寫了出來,所以在還沒發表的時候,就遭到了一幫前輩的圍攻。
《霧鎮》的靈感來源于《迷舟》等先鋒文學,但1985年前后才是它們大放異彩的時代。
那時候,之所以是先鋒文學的天下,是因為在那之前,傷痕、反思文學對社會問題的書寫已經鋪天蓋地。
作家們寫膩了,便開始琢磨著寫人的精神世界,同時嘗試一些新奇的手法來打破舊模式。
但在1982年,大家玩反思還玩得不亦樂乎,自然不能跟楊百川產生共鳴。
歷史和時代仿佛是一條無形的繩子,拴在楊百川的腳踝上。
他剛往前挪了幾步,正美顛顛地以為獲得了超越歷史的自由,轉眼就被狠狠地拽回來,其實還在原地打轉。
正如老馬所言:客觀的歷史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但老馬又說: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
也就是說,人可以在了解歷史規律的基礎上改造歷史,創造屬于自己的歷史。
沒有人比楊百川更了解當代文學的發展規律。
因為在旁人看來還遙不可及的東西,對他來說卻已經是背得滾瓜爛熟的歷史。
他現在感到阻力那么大,是再正常不過的。畢竟要摸清歷史的規律,本就是一個需要循序漸進、慢慢來的過程。
這么一想,他心底又冒起一股勁,一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走到書桌邊。
他并不打算像李小棣說的那樣,撤掉《霧鎮》,退出文學比賽。
相反,他對這篇小說燃起了堅定的信心。
他背后站立的,是比作協領導更有分量的存在:歷史規律!
坐在書桌前,一個計劃在他的腦海中漸漸成型。
按他學過的文學史來看,先鋒文學得以確立地位,其實是一個從民間發端的過程。
作家們通過創作去撼動那套陳舊的審美,倒逼著原來的文學評價標準做出改變,讓上面的人不得不接納這套前所未見的東西。
在眼下這個時代,像楊百川這種寫法的,除了他自己,能想到的就只有王濛了。
80年代初,王濛寫出《布禮》《蝴蝶》等作品。
這些小說借鑒了西方現代派文學的意識流手法,打破了按時間順序講故事的傳統模式,靠人物的心理活動來串連起不同的時空。
雖然這些作品的實驗性不如《霧鎮》徹底,步子邁得沒那么大,但也確實寫了些和主流文學不同的東西。
另一方面,王濛也是一個非常關照青年的老輩作家。
從50年代開始,王濛寫作時就挺關注青年的精神面貌。
他的長篇小說《青春萬歲》,用詩意的筆調描繪了青年的理想主義和生命活力。更有名的那篇《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展現了青年對社會上某些弊病的批判,以及他自身的反思。
就因為他是這么一路走過來的,在成名成家后,也格外看重青年創作。
也許王濛能成為自己的引路人。
但在楊百川的印象里,王濛當過文化咅阝長,而他不過是臨川縣酒廠一個小小的員工,大概是沒法直接聯系到他的。
但楊百川還是想試試運氣,萬一瞎貓碰上死耗子了呢?
他又尋思,要不等七月份去燕京的時候,直接到王濛的單位找他。
……不太好。到時候說不定大賽的結果都出來了,再找就遲了。再說,他哪有那個機會,跟這種級別的人物見面?
他寫了一封簡短的信,重點說了《霧鎮》的創作理念,講這篇小說是怎么打破傳統框架、彰顯藝術創新精神的,試圖跟王濛產生共鳴。
只在信末,用寥寥幾句話提了蓉城青年作家文學大賽的事兒,語氣拿捏得死死的,十分克制,光擺事實,沒表達自己的觀點。
他不想給人留下個愛打小報告的第一印象。
寫好了,他把信和《霧鎮》的備份稿一股腦揣進挎包里,晃悠到了郵局。
郵局前臺的女人早就認識楊百川了,笑瞇瞇地問:“楊作家,又來寄稿子哇?”
楊百川點了點頭,從褲兜里摸出幾張皺巴巴的分票,買了信封。
他把信紙和稿件塞進信封,拿漿糊仔細地封好,擱在柜臺上。
那女人嚇了一跳,聲音都打起擺子:“天菩薩!你,你要寄文化咅阝,而且還是咅阝長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