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百川心里波濤洶涌,臉上卻依然強裝鎮定:“不知道啊,沒聽他說過。”
張虹好像也不當回事,語氣輕松:“可能他們也是在亂說吧。”話音剛落就邁步往黑暗里走去。
楊百川跟了上去。
此時已是八月下旬。晚風源源不斷地在皮膚上撫過,已不像前些天一樣灼人,而是暖熏熏的。
院子里樹多草密,濃郁的花草味被細風裹挾而來。四周的蟲鳴聲此起彼伏。
月亮懸得正好,月光水兮兮地漫下來,照見了腳下的路。
什么都很好。
楊百川就安靜地跟在張虹身后,保持著一步遠的距離,望著那道鵝黃色的影子在墨藍的夜色里緩緩前行。
張虹冷不丁停下腳步,轉過身子:“你投給《十月》那篇小說如何了?”
“還沒改好,打算在這次聯誼會上,聽聽大伙的意見。”
“那……你投給聯誼會的是哪篇?”
“后來寫的一篇,寫了個老門衛的故事。你呢?之前怎么沒聽你說在寫小說?”
張虹雙手背在身后,穿橘色涼拖鞋的腳在地上蹭來蹭去。楊百川無意間瞥見那幾個冷白修長的腳趾,在夜色里泛著微光。
女孩說:“我寫了個愛情故事,沒想到也被選上了。運氣好吧……”
“可以給我看看嗎?”
張虹微微點了點頭。
現在二人是并肩走了,但中間也隔著三四拳的距離。
楊百川能嗅到一股清幽幽的香氣。只要有風從女孩那邊掠過,他就能聞到。
他眼角的余光能瞥到那抹黃色的身影,脊背挺拔,修長的脖頸始終昂揚著。
“我在準備高考。”張虹忽然側過臉來,望著楊百川說。
待楊百川看向她,二人的目光互相咬了一下,又趕緊錯開。女孩把臉轉了回去。
“那太好了!你終于能離開山里了。”楊百川依舊盯著女孩的臉不放。
那真是一張無比光滑的臉,很像那種剛剛揉好的面團,月光落在上面也只會滑走。
“剛開始復習呢,又不是考上了……”
張虹說話總是淡淡的,柔柔的,舉棋不定。
“你要相信自己,你可是高中畢業生!你考文科理科?”
“文科。”
“正好,平時我能幫你看看題。”
話出口,楊百川有瞬間的遲疑。在張虹眼里他不過是個中專畢業的酒廠工人,有什么資格指手畫腳?
張虹卻沒有露出不快的表情,只是微微一笑:“謝謝啦~”
楊百川看到她嘴角翹出顆虎牙,在夜色里閃了一下,像一片小小的花瓣。
二人在招待所的院子里亂逛,時不時被隱在暗處的作家塑像嚇一跳,然后相視一眼,哈哈地笑起來。
走著走著,到了一條沒法并排走的小路。
張虹停了下來,沒有踏上去:“你想去詩會嗎?”
楊百川點點頭:“你要是想去,我就去。”
對于他們兩人現在的關系而言,說這話顯然是不合適的。但迷蒙的夜色、和暖的風、輕柔的花草香,將一切隔閡和尷尬都掩住了。
某一次,他們兩個的手甚至碰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分開,像兩棵在風中搖擺的麥子。
楊百川覺得指尖上冒起股奇怪的感覺,有熱烘烘的暖,有潮乎乎的涼。
他那時只是以為,自己的手指出汗了。
二人回到餐廳時,為了不引人耳目,張虹先進去。楊百川背靠著門邊的大理石柱,心里默數到一百,才從半開的門縫溜進去。
正好一個短頭發的女人在朗誦一首舒婷的《致橡樹》: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
旁邊有個穿空軍夾克的男青年,坐在高板凳上,懷里抱著把吉他,正用簡單的調子給女人的朗誦伴奏。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
襯托你的威儀……”
楊百川一邊說著“借過”,一邊往李小棣那邊擠。
先前那個穿碎花衣裳的女青年,已經脫離了她的閨蜜們,坐到李小棣身邊去了。
“誒,楊哥!”楊百川還沒走過去,李小棣那小子就揮著胳膊喊他,紅光滿面,“楊哥,你干啥子去了?”
楊百川繼續端起他的橘子汁,若無其事地講:“沒干啥子。”
李小棣拿手肘捅了捅他,斜著眼笑:“是不是和張虹……”
“你龜兒!一點都不正經。”
“哎呀,有啥子嘛~”
女青年朗誦完《致橡樹》,鞠躬下臺,底下掌聲一片。
報幕員朗聲道:“下一個節目,牛紅旗帶來的滾石樂隊曲目表演,大家鼓掌歡迎!”
楊百川一愣,有點吃驚。81年就已經引入滾石樂隊的歌了嗎!
有一陣子他特別迷搖滾,尤其是藍調搖滾,滾石就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支樂隊。
上臺來的是個長發男青年,穿了件皮夾克,敞著懷,里面沒穿衣服,露出兩片凹凸不平的肋骨。
他手里拎著臺帶一對音響的錄音機,往桌上一擺,卡塔一聲按響播放鍵。
突然又竄上來個寸頭男,將一把掃帚拋給那個牛紅旗,兩人就在《Satisfaction》的旋律里跳開了。
臺下一片尷尬的寂靜。大伙都默默地望著臺上兩人甩腦殼、亂蹦跶。
忽然有一個扎麻花辮的女人站起來,字正腔圓地呵斥道:“看看你們那副德行,被資產jj腐朽文化侵蝕成什么樣子了,一副鬼樣!”
說罷扭頭就走,將餐廳的大門摔得砰一聲響。
楊百川看向李小棣,發現那小子也看向自己,兩人的眼神里都露出狡黠的笑意。
他又扭頭對著臺下的人打量了一圈,終于在一個角落看到那個黃色的身影。
張虹將手肘支在桌子上,撐著下巴,正心不在焉地盯著臺上。
楊百川就這樣望著她,直到耳邊嘈雜的聲音如潮水般慢慢退去。
滋——一陣麥克風的電流聲過后,報幕員的聲音又響起來:“下一個節目……”
楊百川霍地站起來,大喊:“主持人,我想念首詩。”
他穿過一張張望向他的臉,往臺上走去,就像向日葵追著太陽轉。
“同志,你可以等我們安排的順序結束了,再上來念。”
楊百川還是一聲不吭地往前走,一把奪過報幕員手里的話筒。
“嘿,你這個人!”
楊百川望向張虹的位置,發現女孩直起了身子,眼神也不像剛才那樣發呆了。
他在心里默念,海子老師,對不起了。
他雙手攥著話筒,就像唱歌那樣,清了清嗓子,富有感情地朗誦起來: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惟一的,最后的,抒情
這是惟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他在念完最后一個字時,瞄了一眼張虹,發現女孩正笑盈盈地望著自己。
窗外忽地刮過一陣稍大的風,把招待所院子里的樹林吹得嘩嘩響。
楊百川覺得那風一定是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