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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說吧,記憶

  • 1981文壇教父
  • 不眠的吳質(zhì)
  • 2204字
  • 2025-05-04 00:07:58

散會后,李小棣本想拉著楊百川去見他們主編。

楊百川卻像頭山羊似的一個勁往人堆里擠,終于到了那個女人跟前。

那姑娘瞅見倆男青年立在自己面前,愣了神,怯生生地說:“同志,你有什么事嗎?”

楊百川說:“張虹,你裝不認識我?”

張虹滿臉疑惑:“你認錯人了。”

說完轉(zhuǎn)身要走,卻被楊百川一把扯住衣袖。

“誒,你再碰我,我就要喊人了!”

李小棣心里發(fā)虛,往周遭掃了一圈,見已有幾個愛管閑事的男人兇巴巴地瞪著他倆,趕忙拉住楊百川。

楊百川用四川話講:“張虹,你為啥子裝作認不到我?”

女人奇怪地瞄了她一眼,轉(zhuǎn)身湮沒在人群里。

楊百川站在原地,目光追隨著那抹身影,沒再出聲。

李小棣小聲講:“楊哥,你咋個回事嘞?”

“她就是張虹,她看我那個眼神,不可能是別人。”楊百川語氣篤定。

“就算是,你也不能跟人家拉拉扯扯的嘛。”

楊百川喃喃道:“你說她為啥子裝作不認識我嘞?”他心里沒別的想法,就是覺得納悶,這女的搞什么名堂?

李小棣捏著下巴想了一會兒,說:“哪個曉得!”

二人徑直拐出了市文聯(lián)的大院,到街上溜達。

楊百川難得進一次城,自然要瞧瞧這個年代渝城的模樣。

這個年代的渝城還只是川省的一個普通的市,雖說地處長江要沖,可到處都缺經(jīng)費,跟省城蓉市比起來,就更顯拮據(jù)了。

但文聯(lián)位于市中心,那周邊的城市建設(shè)還算湊合。

雖說沒有后世那么多高樓大廈,但公路還算平整寬敞,行人也不少。

路邊還有人席地而坐,擺攤賣菜。

二人邊走邊擺龍門陣,扯到這次的寫作主題。楊百川問:“你有啥子想法沒得?”

李小棣一只手捏著煙,湊在鼻子底下,甕聲甕氣地講:“這個主題在我們看來比較新,但在西方,早就被人家玩膩了。”

楊百川猛地想起來,見面時李小棣在看一本《世界文學(xué)》:“那個《世界文學(xué)》,你每期都看?”

“77年還是內(nèi)部發(fā)行的時候,我就每期都看。越看,越覺得我們落后……”

“我們起步晚嘛!再說,‘現(xiàn)代文學(xué)’這個概念本就來源于西方,在他們的標準下我們中國當然顯得落后。”

“放屁!現(xiàn)代就是現(xiàn)代,封建就是封建,咋個可能有兩個標準!”

楊百川一愣,扭頭瞪了一眼李小棣。

李小棣恍然覺得自己有點過激,不好意思地說:“楊哥,我們只是學(xué)術(shù)交流哈,現(xiàn)在吵過了,還是好弟兄。”

楊百川明白了,李小棣大概屬于那種民族自信不太足的人。生長于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常有這種自卑病。

他便懶得再費口舌,焊緊了嘴巴。

李小棣卻還滔滔不絕地說:“就說普魯斯特吧,他寫小瑪?shù)氯R娜蛋糕那一段,由一個蛋糕的味道牽扯出以前住過的地方、做過的事。

大師寫記憶,不是線性地寫事件,而是把嗅覺、聽覺、視覺、味覺這些個感官織成一張網(wǎng)。”

楊百川雖是中文系出身,但外國文學(xué)課就沒認真聽,考試全靠臨時抱佛腳,《追憶似水年華》看了個開頭就犯困,壓根插不上話。

但他就是瞧不慣李小棣這觀念,就想拌幾句嘴:“《朝花夕拾》嘞?不也有很多感官描寫?”

“那不一樣!”李小棣突然拔高嗓門,“魯迅是站在現(xiàn)在回望過去,普魯斯特卻是讓過去和現(xiàn)在同時發(fā)生,前一句還在講蛋糕,后一句保不準就跳到姨媽晾在繩子上的亞麻裙了。

魯迅是有條理地講述往事,而普魯斯特寫的,才是記憶本來的樣子,亂糟糟的,各種感覺疊在一起。”

楊百川心想,你要這么想我也沒辦法,不繼續(xù)和他爭辯了。

二人慢慢晃到了地標“解放碑”附近。

在后世,那里已經(jīng)被改造成步行街和CBD,此時解放碑周圍卻都是公路,偶爾有汽車繞著碑駛過。

二人站在解放碑底下,仰望碑上的文字。“人民解放紀念碑”幾個金字在傍晚的陽光里閃閃發(fā)亮。

楊百川點了支煙,叼在嘴里:“不介意吧?”

李小棣擺擺頭,說:“楊哥有啥子想法沒得?”

楊百川把煙夾在手指間。腦海里回閃著從前讀過的文學(xué)作品。

首先想到的就是納博科夫的《說吧,記憶》。

這位作家更廣為人知的作品是《洛麗塔》,還有個更富詩意的譯名,“一樹梨花壓海棠”。

這部《說吧,記憶》是納博科夫的一部“回憶錄”。說是回憶錄,實則跨越了現(xiàn)實與虛構(gòu),反倒更像部小說。

相當于打著傳記的招牌,寫的卻都是被記憶篡改過的事兒。

不過這或許能成就另一種“真實”。

寫作本就要調(diào)動作家從前的記憶,誰敢說自己的記憶能百分百還原現(xiàn)實?

楊百川想到的第二個小說是王朔的《動物兇猛》。

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是楊百川少年時代的啟蒙。

小說里有這么幾句:“再有一個背叛我的就是我的記憶。它像一個佞臣一樣善于曲意奉承。

當我試圖追求第一個戲劇效果時,它就把憨厚純樸的事實打入黑牢,向我貢獻了一個美麗妖嬈的替身。

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我和米蘭第一次認識就是偽造的,我根本就沒在馬路上遇見過她……”

記憶是不可靠的。正因為它的不可靠,往事才顯得這般美好動人,往日的陽光才如此燦爛耀眼。

楊百川的念頭滾動到這里。他想寫一個用記憶篡改現(xiàn)實的故事。

他把這些想法講給李小棣聽。

李小棣驚呼:“不愧是楊哥,你咋個想到這些的!”

李小棣大概還沒讀過納博科夫的作品,在他的觀念里,寫故事要盡量逼真,要說服讀者這是真的。

他不知道還有人會故意提醒讀者,自己寫的東西是記憶更改過的,不一定可靠。

他越來越佩服楊百川了。起先聽說他要在《十月》雜志發(fā)表作品,還以為只是瞎貓撞上死耗子,喊“哥”也有點戲謔的意味。

如今他才算真正見識到這個來自小縣城的青年作家的文學(xué)思想,竟是如此有魅力。

他們在解放碑觀看了這座城市的夕陽。碑頂陷入橘黃色的日輪內(nèi)部。碑的影子長長地斜拖在馬路上,將往來行人攔腰斬成兩截。

二人回到招待所時,天已經(jīng)麻麻黑了。

他們走到宿舍,發(fā)現(xiàn)門上貼著一張紙,寫著:邀您參加詩歌朗誦會,晚上七點半在餐廳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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