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日的晨露格外粘稠，我跪在繡坊青石磚上穿引第九十九根金線時，檐角銅鈴突然發出泣血般的悲鳴。百鳥朝鳳圖的孔雀尾羽甫一成型，鳥喙處的纏金線突然崩斷，針尖挑破指尖的瞬間，褐紅色液體順著羽翎紋路滲入蘇繡緞面。

“這雀眼該用湘繡的疊針法。“掌事姑姑的藤杖戳在孔雀頭部，金線分叉處突然涌出更多液體。我佯裝整理繡線俯身，嗅到濃重的鐵銹味——是陳年血跡混著水銀的腥氣。

程硯之送藥來的時辰比平日早了半刻。他藥箱底層滾出的瓷瓶撞在繡架上，淡黃色藥粉灑落處，雀羽紋路竟顯露出模糊的城防圖輪廓。我借著擦拭的動作抹去痕跡，卻發現他今日未戴慣用的青玉扳指，左手無名指殘留著新鮮的血痂。

“今夜會有暴雨。“他包扎我指尖時突然低語，繃帶纏繞的節奏竟與冷宮啞奴的手勢暗號一致。我抬頭時正撞見他頸側未擦凈的朱砂，那是欽天監占星專用的辰砂。

申時三刻，林綰卿帶著西域使團闖入繡坊。她染著丹蔻的指尖撫過百鳥圖，尾指暗藏的銀針突然刺入孔雀眼部：“妹妹這鶴兒繡得靈動，倒讓我想起先皇后最愛的《瑞鶴圖》。“

劇痛從指尖竄至心口，玉璜在袖中發出蜂鳴。我強忍眩暈望去，被她刺破的鶴眼正滲出淡藍色液體，在緞面上形成“丙辰“字樣的水漬。使團中有人發出倒吸氣聲，我認出那是漠北口音，他們腰間的彎刀柄上刻著與程硯之藥箱相同的狼頭圖騰。

暴雨在酉時初刻如期而至。尚宮局眾人逃散后，我獨自跪在空蕩的繡坊。驚雷劈開濃云時，整幅百鳥朝鳳圖突然浮起熒光，雀鳥瞳孔在電光中化作無數血色箭頭，齊齊指向冷宮方向。

“沈姑娘好興致。“蕭景珩的輪椅碾過水洼，沉香串珠缺了第三顆珠子。他蒼白的手指拂過滴血的鶴眼，突然將整幅繡品扯落地面：“可惜這百鳥泣血圖，終究抵不過二十年前的《火鳳焚天圖》。“

緞面撕裂的剎那，夾層里掉出半張泛黃的羊皮卷。我撲過去搶奪時，他腕間佛珠突然斷裂，刻著“永寧“的木珠滾入我掌心。羊皮卷上的血跡遇水舒展，竟與玉璜裂縫滲出的液體融合成完整的漠北地圖。

“看來程硯之沒教你怎么藏東西。“蕭景珩的輪椅卡住我腳踝，俯身時龍涎香里混著腐尸味，“冷宮第七棵梧桐樹下埋著的，可不是什么前朝秘寶。“

驚雷再次炸響，我趁機將羊皮卷塞入袖中。他低笑一聲突然松手，輪椅倒退著撞開繡坊木門。狂風卷著雨絲灌入，我眼睜睜看著羊皮卷上的血跡被沖刷成“亥時三刻“的字樣。

程硯之舉著火折子出現時，我正用銀針挑開孔雀尾羽的夾層。金線分叉處藏著細如發絲的玉蟬，正是啞奴們舌根含著的那種。他忽然奪過玉蟬捏碎，粉末里滾出粒刻著生辰八字的金珠——與蕭景珩佛珠上缺失的那顆完全相同。

“即刻燒了這幅繡品。“他藥箱里滾出的火油瓶泛著青紫幽光，“這是用尸油泡過的冰蠶絲，遇水則顯毒。“

火舌舔舐緞面的瞬間，百鳥圖上的雀鳥突然發出凄厲啼鳴。濃煙中浮現出數十個舞動的人影，擺著《霓裳羽衣曲》的起手式。我腕間玉璜突然發燙，裂縫中涌出的血水在火堆旁積成寒山寺的輪廓。

子時的更鼓被雨聲吞沒，我舉著程硯之給的青銅鏡潛入冷宮。鏡面反射的月光照在第七棵梧桐樹下，泥土里突然鉆出無數玉蟬。我蹲下挖掘時，背后傳來利器破空聲，林綰卿的銀針擦著耳畔釘入樹干。

“妹妹也來賞月？“她染血的繡鞋碾碎數只玉蟬，“這樹下埋著的嬰孩棺材，哭聲倒是比百鳥圖更動聽。“

我握緊袖中銀針，看著月光照亮她脖頸處的紫黑血管。她突然掀開樹根處的石板，腐朽的棺木里躺著具裹著明黃襁褓的骸骨。骸骨腕間的銀鈴突然無風自鳴，與我妝奩里那枚的聲響形成和鳴。

“丙辰年亥時三刻生的孽種......“林綰卿的指甲掐入我肩頭，“本該是你躺在這里。“

玉璜在此時發出刺耳鳴響，裂縫中竄出的血絲纏住她手腕。骸骨懷中的半塊玉璜突然飛起，與我腕間的殘片拼成完整鳳紋。程硯之的弩箭破空而來，射斷林綰卿發髻的瞬間，我瞥見她后頸的胎記——竟與我左臉的蝶形胎記形成鏡像。

暴雨突然轉為冰雹，砸在玉璜表面發出編鐘般的聲響。我抱著骸骨跌入突然塌陷的地洞，腐朽的棺木碎成無數玉蟬。墜落的瞬間，我看見洞壁上用血繪制的星象圖——正是程硯之后背的刺青圖案。

地洞底部是巨大的青銅祭壇，中央供奉著缺失左眼的鳳凰雕像。我將玉璜嵌入鳳首眼窩時，祭壇突然轉動，露出底下沸騰的血池。池中浮沉的木箱里傳出叩擊聲，與我在繡坊聽見的啞奴運尸聲如出一轍。

“沈昭陽！“

程硯之的嘶吼從頭頂傳來。我撬開木箱的瞬間，數十具嬰孩骸骨滾落而出，每具骸骨口中都含著帶編號的玉蟬。最底層的骸骨穿著明黃肚兜，心口插著把銹跡斑斑的銀剪——正是當年皇后產閣里失蹤的那把。

玉璜突然脫手飛向血池，裂縫中涌出的血水形成火鳳虛影。我伸手抓取的剎那，池底升起具水晶棺槨。棺中女子左肩的蝶形胎記在月光下化作實體，振翅撲向我的眉心。

劇痛中無數記憶碎片涌入腦海：先皇后將玉璜塞入襁褓時被烈焰吞噬；國師把星盤碎片塞進次女口中；程硯之的父親抱著渾身是血的我闖入醫館......最后浮現的是蕭景珩的臉，他在雷雨夜割開手腕，將血滴入我飲的湯藥。

當我從血池爬出時，程硯之正用銀針封住我周身大穴。他藥箱里滾出的瓷瓶刻著“丙辰“編號，藥粉灑在傷口上形成鳳凰圖案。我攥住他顫抖的手腕，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當年被燒死的女嬰，是不是你的親妹妹？“

他后頸的刺青突然滲血，狼眼在月光下化作淚滴形狀。我們身后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數百啞奴舉著火把圍住祭壇。他們被割去的舌根處，玉蟬正發出與百鳥圖相同的悲鳴。

寒山寺的晨鐘穿透地層時，我拾起祭壇上的銀剪。刃口殘留的褐色血跡遇風化作蝶群，帶著焚燒星盤的氣味撲向東方泛白的天際。程硯之背起我攀爬繩梯時，輕得仿佛在說給自己聽：“當年那場火，燒的本該是雙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