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裹著杏花跌進窗欞時,我正跪在青石磚上繡第八條百鳥朝鳳帳幔。銀針穿過孔雀尾羽的瞬間,指尖突然傳來細微的刺痛,三寸長的纏金繡針竟在蘇繡緞面上戳出個米粒大的窟窿。
“這雀翎的捻金線不對?!拔覍⒗C繃舉到鼻尖輕嗅,三月杏雨的潮氣里混著若有若無的苦杏仁味。手指撫過金線分叉處,幾不可見的靛藍色粉末簌簌落在掌心——是西域絕嗣藥才會有的孔雀石粉。
廊下的銅鈴突然叮當作響,我迅速扯下半片衣袖裹住染毒的繡線。程硯之背著藥箱跨過門檻,青色袍角掃落幾瓣粘著雨水的杏花,那股子清苦的藥香倒是沖淡了繡坊里陳舊的熏艾味。
“昨夜讓你敷的雪玉膏可曾見效?“他蹲下來查看我結痂的膝蓋,指腹隔著羅襪按壓骨節時,我下意識縮了縮腿。半月前替貴妃繡萬壽圖跪出來的傷,倒成了他日日問診的由頭。
窗外的雨絲忽然急促起來,我借著整理繡線的動作避開他的目光:“勞煩程醫師記掛,只是這貢品明日便要呈送昭陽殿......“
話音未落,繡針突然在緞面下發出詭異的悶響。我捏著針尾向外拔,針尖竟帶出一串細小的血珠,在孔雀翠綠的尾羽上洇出暗褐色的斑點。這方寸之間的繡繃里,不知何時被人塞進半片泛黃的絹帕。
“當心!“程硯之猛地攥住我的手腕,銀針在帕面劃開的裂痕里,隱約透出半幅用血跡勾勒的牡丹圖。他指尖發顫地掀開三層蘇繡緞面,藏在夾層里的絹帕徹底暴露在潮濕的空氣中——那歪斜的“永“字最后一橫,分明是咬破手指寫就的。
我后頸突然竄起一陣寒意,二十年來養父臨終前塞給我的繡繃,竟藏著這樣的秘密。喉頭涌上腥甜的鐵銹味,腕間的玉璜突然發燙,那道自小就存在的裂縫正緩緩滲出暗紅色的液體。
“阿昭!“程硯之的驚呼被淹沒在突如其來的雷鳴里。閃電劈開濃云時,我清楚地看見養父慣用的雙面繡針法——牡丹花蕊處的金線走向,與玉璜表面的紋路完全重合。
掌事姑姑的腳步聲混著雨聲逼近,我迅速將絹帕塞回原位。程硯之突然扳過我的肩膀,沾著藥膏的手指重重抹過我眼尾:“別動,你眼睛里落了金粉?!?
門軸吱呀轉動的剎那,他溫熱的呼吸撲在我耳畔:“今夜子時,我會在冷宮東南角的杏樹下等你。“藥箱底層傳來瓷瓶碰撞的輕響,那串動靜的節奏竟與養父教我的《金剛經》誦念節拍分毫不差。
“沈昭陽!“姑姑的藤杖砸在青石磚上,濺起的泥水沾濕了未完成的繡品,“尚宮局傳話,要你將這批帳幔全數拆了重繡!“
我垂首盯著她濕透的裙裾,石青色的宮裝下擺沾著幾點朱砂,那是唯有出入欽安殿的女官才會沾染的印記。她突然用藤杖挑起我的下巴,混著沉水香的氣息噴在臉上:“聽說你擅辨百草?“
喉間的血腥氣更重了,腕間玉璜的溫度幾乎要灼傷皮膚。我盯著她發間那支點翠鳳簪,突然想起三日前送來的繡線里混著斷腸草汁。當時我假裝失手打翻茶盞,用普洱茶的湯色掩蓋了毒物檢測的痕跡。
“奴婢愚鈍,不過是跟著程醫師識得幾味止血草藥?!爸讣馇那哪硭樾渲械陌荩酀那逑懔⒖虥_淡了她身上詭異的甜香。這是養父教的法子,他說深宮里的毒往往裹著蜜糖的殼。
姑姑的藤杖突然掃向繡架,數十根纏金繡線應聲而斷。我撲過去護住繡繃時,左手無名指被金線割出深可見骨的傷口,血珠滴在絹帕遮掩處,那抹暗褐色的“永“字突然泛起幽藍的光。
“這雙手若再敢碰不該碰的東西......“她碾著我的手指在青石磚上反復摩擦,疼痛反而讓我清醒。血水順著磚縫蜿蜒成奇異的圖案,那分明是前朝宮廷密檔中記載的鳳翼紋。
程硯之突然重重咳嗽起來,藥箱里滾出個碧玉藥瓶。姑姑的瞳孔驟然收縮,藤杖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去:“既然程醫師在此,老身便不打擾問診了?!?
直到那襲石青色身影徹底消失在雨幕里,我才發覺后背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透。程硯之沉默地替我包扎手指,繃帶纏繞的節奏竟與方才藥瓶滾動的聲響完全一致。當他打上最后一個結時,我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你早知道這繡繃有問題?“
“二十年前我爹抱著渾身是血的嬰孩闖進醫館時,這玉璜就在襁褓里閃著血光?!八p輕轉動手腕,露出內側陳舊的燒傷疤痕,“沈叔說這是比命更重要的東西,讓我發誓絕不在你及笄前提起?!?
雨聲漸歇,暮色給繡坊蒙上灰紗。我摩挲著玉璜裂縫中干涸的血跡,忽然聽見極輕的機括轉動聲。程硯之留下的藥瓶在暗處泛著瑩綠微光,瓶底用朱砂寫著“廿三“,正是《金剛經》第二十三頁的頁碼。
當最后一線天光被夜色吞沒時,我咬破手指將血滴在繡繃背面。血珠沿著金線脈絡游走,漸漸勾勒出殘缺的宮殿輪廓——那飛檐上掛著的青銅鈴鐺,與冷宮屋檐下的喪鐘形制完全相同。
子時的更鼓響起時,腕間玉璜突然發出蜂鳴般的震顫。我藏在袖中的銀針沾著孔雀石粉,在月光下泛出幽藍的光。杏花被夜風卷進窗欞,落在尚未完成的孔雀尾羽上,恰巧遮住了那個用血修補的“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