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濤草廬的藥氣,壓過了江風的腥咸。陳把頭被安置在廂房的竹榻上,身體纏滿了浸透金瘡藥和解毒散的麻布。他呼吸微弱,改造部位的傷口焦黑猙獰,邊緣滲著淡黃色的組織液,散發著金屬與血肉焦糊的怪味。老蛇醫佘三指正用銀針小心翼翼地探查他脊椎附近殘留的管線接口,眉頭擰成了疙瘩。
“經脈被這些鐵玩意兒攪得稀爛,毒也入了骨髓…能吊住一口氣,已是祖宗保佑。”佘三指收回針,指尖染著詭異的靛藍,“這毒…沒見過,像是幾種蠱毒混了水銀和西域火油,歹毒得很!”
林秋寒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卻始終未離正屋方向。唐雨柔躺在那里,由村里略通醫術的吳婆婆照料。她的外傷雖重,但更棘手的是內傷。七竅流血的痕跡已擦凈,臉色卻白得透明,氣息微弱得如同游絲。最讓林秋寒心驚的是,他握住她手腕渡入一絲真氣探查時,那縷盤踞在她心脈附近的微弱金色氣息,如同蟄伏的火山,帶著灼人的溫度與難以言喻的威壓,將他探入的真氣瞬間焚滅!這絕非尋常內傷!
“唐姑娘那傷…更邪門。”佘三指湊過來,壓低了聲音,眼中帶著敬畏和后怕,“脈象亂得像開了鍋,一股子…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火’在里面燒,霸道得很!老夫行醫半輩子,頭回見!像是…像是被雷劈了,又沒死透,留了天火在身子里!”
“可能治?”林秋寒聲音沙啞。
“治?”佘三指苦笑搖頭,“只能養,看造化。我開些固本培元、疏導郁火的方子,先吊著命。那‘火’…只能靠她自己熬過去,外人碰不得,一碰就炸!”他頓了頓,猶豫道,“林師傅,唐姑娘昏迷時,嘴里一直念叨…‘龍’…‘船’…‘眼睛’…”
龍?船?眼睛?林秋寒心頭一凜。龍髓、天工閣沉船、工部黑鱗船上的機械眼標識!這三者,在唐雨柔混亂的意識里被串聯起來了!這絕非囈語,而是她用命換來的線索!
他將目光投向昏迷的陳把頭。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佘三指說陳把頭腦部似乎也受到強烈沖擊(可能是龍髓爆炸的余波),能否醒來,何時醒來,都是未知數。
草廬陷入壓抑的寂靜,只有藥罐在爐火上“咕嘟”作響。林秋寒盤膝坐在唐雨柔榻邊,一邊調息恢復自身傷勢,一邊警惕著四周。工部余孽吃了大虧,絕不會善罷甘休。通州府衙那邊也毫無音訊,指望官府,不如指望手里的刀。
夜色深沉時,草廬外傳來刻意放重的腳步聲。林秋寒瞬間睜眼,斷水刀無聲出鞘半寸。
“林師傅!是我,王樁子!”一個刻意壓低、帶著惶恐的年輕聲音在門外響起,是白日里送陳把頭船板來的那個少年水軍。
林秋寒開門。王樁子滿頭大汗,臉上帶著淤青,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油布包裹。
“林師傅…出…出事了!”他聲音發顫,“今早…衛所的李千戶…帶人去鬼見愁打撈…想找點倭寇的證據邀功…結果…結果撈上來幾塊怪鐵,還有…還有一具穿著工部匠作司衣服的浮尸!”
工部匠作司?林秋寒眼神一凝。
“那尸體懷里…揣著這個!”王樁子將油布包裹塞給林秋寒,緊張地看了看四周,“李千戶當是破爛要扔,我…我趁亂偷出來的!我認得…這上面的紋路,跟那天抓陳把頭的鐵爪上的一樣!”他指的是包裹物上的菊紋一角。
“還有…李千戶他們回程時,在蘆葦蕩…被…被襲擊了!”王樁子眼中充滿恐懼,“不是人!是…是鐵皮水耗子!會咬人!跟那天晚上的怪魚一樣!李千戶…還有好幾個兄弟…都沒回來!”
鐵皮水耗子?小型化的機關獸?工部余孽的報復來得如此之快!而且就在通州衛所眼皮底下,襲殺了朝廷軍官!這是赤裸裸的挑釁,也是滅口!
林秋寒打開油布包裹。里面是半塊被炸得扭曲變形的青銅令牌,令牌邊緣殘留著菊紋,中央刻著一個清晰的篆文——“**騫**”!
“騫?”林秋寒瞳孔驟縮。這個姓氏…他猛地想起,三年前紫禁城崩塌后,兵部清查工部余孽檔案時,曾有一名主管漕河器械、在工部尚書倒臺前就“暴病身亡”的主事,名叫——**司徒騫**!此人精于機關營造,傳聞是工部尚書的心腹!
司徒騫!他沒死!而且,他成了倭寇菊紋機關術的掌控者,或者說…合作者!這令牌,極可能是他身份的象征,或是操控某些核心機關的密鑰!
“司徒…騫…”一個微弱沙啞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突然從廂房傳來!
林秋寒和王樁子猛地回頭!
竹榻上,陳把頭竟睜開了眼睛!那眼神渾濁、痛苦,充滿了劫后余生的茫然與深入骨髓的恐懼,但確確實實,是屬于“浪里蛟”陳把頭的人性目光!他未被徹底改造的意識,在龍髓爆炸的沖擊和劇毒折磨下,竟掙扎著蘇醒了!
“陳…陳把頭!”王樁子又驚又喜。
陳把頭目光艱難地轉動,最終落在林秋寒手中的半塊令牌上。看到那個“騫”字,他身體猛地一顫,眼中爆發出刻骨的仇恨與恐懼!
“司…徒…騫…”他每一個字都像從肺里擠出來,帶著血沫,“倭…倭人的狗…龍…龍髓…沉船…鑰匙…在…在他…”話未說完,他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噴出的黑血中竟夾雜著細小的、扭曲的金屬碎片!
“陳把頭!別急!慢慢說!”林秋寒一步搶到榻前,掌心貼住他后心,渡入溫和的內力穩住他心脈。
陳把頭抓住林秋寒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掐進肉里。他死死盯著林秋寒,眼中是燃燒的火焰和最后的清明:“沉…沉船…天工閣…鎖…要用…龍髓…開…司徒騫…搶…鑰匙…在…在…”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神開始渙散。最后幾個字,如同游絲般吐出:“…在…他…心…口…”
手臂頹然垂下,陳把頭再次陷入深度昏迷,氣息比之前更加微弱。但他用最后力氣傳遞出的信息,如同驚雷在林秋寒腦中炸響!
司徒騫沒死!他就是幕后黑手之一(或關鍵執行者)!
倭寇的目標是天工閣沉船!
開啟沉船需要鑰匙,而這鑰匙需要龍髓驅動(或本身就是龍髓相關)!
最關鍵的是——那鑰匙,很可能被司徒騫以某種方式,藏在了或融入了他自己的…**心口**?!
難怪他們要回收龍髓!難怪他們的機關獸如此強大!司徒騫,這個工部的叛徒,為了力量,為了沉船中的東西,竟將自己也變成了半人半械的怪物?!
草廬外,夜風嗚咽,仿佛亡魂的哭泣。草廬內,藥味彌漫,唐雨柔昏迷不醒,陳把頭命懸一線。而更深的黑暗,已隨著“司徒騫”這個名字,如同潛伏的毒蛇,悄然露出了獠牙。通州衛所軍官的遇襲,只是一個開始。
林秋寒握緊那半塊冰冷的“騫”字令牌,目光掃過昏迷的唐雨柔和陳把頭,最后落回自己手中的斷水刀。刀身映著跳動的燭火,也映著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比燭火更凜冽的寒芒。
休整結束。獵殺,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