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三年暮春，長安太極宮的銅漏滴到三更時分，波斯使團下榻的鴻臚館依然燭火通明。使者瑣羅亞斯德盯著案頭攤開的羊皮地圖，手指在玉門關外的戈壁線上反復摩挲，指腹已被粗糲的羊皮磨得發疼。窗外突然掠過夜梟的啼叫，驚得他腰間的鎏金彎刀出鞘半寸——自三日前在朝會上聽聞大隋即將征發百萬大軍的消息，這位祆教祭司的神經便如弓弦般緊繃。

“大人，隋帝的回復還沒來。“隨從伽桑掀開氈帳簾幕，身上的麻質長袍還帶著春夜的寒氣，“值夜的宦官說，顯仁宮里的燈還亮著。“

瑣羅亞斯德突然起身，腰間銀鈴隨動作發出細碎聲響。他望向東南方向，那里宮墻連綿如鐵鑄長城，琉璃瓦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三日前早朝的情景突然清晰如昨：隋煬帝楊廣身著明黃翟衣，腰間九環金帶折射的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當禮部尚書宣讀完征兵詔書時，殿外恰好有孔雀開屏，五彩翎羽與帝王冕旒上的珠串交相輝映，恍若神諭降臨。

“百萬大軍...他們要踏平哪里？“伽桑湊近地圖，指尖點在吐谷渾的疆域上，“難道真是西方諸國？“

波斯使者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手帕上洇開幾點暗紅。自從去年穿越蔥嶺時染上肺疾，每到陰雨天便會發作。他望著帳外影影綽綽的宮槐，想起臨行前波斯王的叮囑：“若隋人有東擴之意，務必在三十日內傳回消息。“可如今別說三十日，連三日都等得煎熬。

五更天的梆子聲敲過三遍時，帳外突然傳來馬蹄聲。瑣羅亞斯德踉蹌著撲到帳前，正見一名內侍從汗濕的駿馬上滾落，懷中黃綾圣旨浸透露水。“使者...陛下降旨...“宦官叩頭時，額角在青石板上磕出血痕，“明日卯時三刻，望春門外設宴送行。“

伽桑要扶主人回帳，卻被一把推開。瑣羅亞斯德盯著東方漸白的天際，突然笑出聲來——這笑聲驚飛了槐樹上的宿鳥，也震落了鬢角新添的霜色。他記得三年前初入隋都時，也是這樣的黎明，隋文帝在大興城門前親迎使團，百戲班子的火樹銀花映得護城河一片通紅。如今換了新帝，卻在大軍壓境前突然賜宴，這究竟是懷柔還是示威？

卯時的望春門籠罩在薄霧中。瑣羅亞斯德按轡徐行，見御道兩側早已列滿羽林軍，玄甲映著朝暉如黑色鐵墻。楊廣的步輦在城樓出現時，晨霧恰好散去，帝王袞服上的日月星辰刺繡刺得人眼眶生疼。“使者遠來辛苦。“楊廣的聲音混著銅鐘鳴響落下，“朕備下薄禮，為使者餞行。“

話音未落，三十名宮女魚貫而出，每人手中托著鎏金漆盒。伽桑打開第一個盒子時，倒吸冷氣——里面竟是全套波斯鎏金酒具，連酒壺上的祆教圖騰都雕琢得纖毫畢現。第二個盒子里是十二顆鴿血紅寶石，在晨光中流轉著妖冶的光。直到看到第三盒里的羊皮卷，瑣羅亞斯德終于控制不住顫抖——那是用粟特文抄寫的祆教經典《阿維斯塔》，卷首還蓋著隋帝的御璽。

“朕聞使者通曉天文歷法，“楊廣抬手示意，四名宦官抬著朱漆木箱上前，箱蓋掀開時，金銀打造的渾天儀折射出萬千光斑，“此乃開皇年間所制，權當贈禮。“

波斯使者突然滾鞍下馬，以額觸地。他想起昨夜在鴻臚館收到的密報：大隋的百萬大軍并非西征，而是要東征高句麗。可此刻望著城樓上含笑的帝王，望著腳下堆積如山的珍寶，突然覺得這晨霧中的隋宮比蔥嶺的雪更令人目眩。伽桑扶他起身時，發現主人腰間的彎刀已換成隋帝賞賜的玉柄金錯刀，刀鞘上的蟠龍紋與帝王袞服上的龍紋遙相呼應。

使團啟程時，晨霧已散。瑣羅亞斯德回望城樓，見楊廣仍憑欄遠眺，衣袂在風中獵獵作響，恍若展翅欲飛的鳳凰。他摸了摸懷中的《阿維斯塔》，指尖觸到卷末新刻的漢字：“示天下以威，撫四夷以恩“。駝隊踏上絲綢之路時，身后傳來宮城的暮鼓晨鐘，驚起的群鳥掠過隋帝國的天空，將都城的輪廓剪成鎏金的剪影，永遠刻在了波斯使者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