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南山阿月
- 煙火人間事:民間故事雜談
- 吳命由天
- 2708字
- 2025-08-12 08:27:08
周穆王十三年的秋祭剛過,鎬京郊外的漆水就結了層薄冰。阿月蹲在河岸邊捶打麻布,木槌砸在青石板上的聲響,驚飛了蘆葦叢里一群白鷺。
“姑娘的力氣,倒比村東頭的老犍牛還足?!?
阿月回頭時,看見個穿粗麻布短打的年輕后生站在河對岸。他背著半簍新采的栗子,鬢角沾著草屑,腰間別著柄青銅短刀——那刀鞘上刻著細密的云雷紋,不像尋常獵戶所有。
“過路的?“阿月把木槌往石上一磕,水花濺了那后生滿褲腳。她認得這張臉,三日前秋祭時,他混在獻祭的隊伍里,捧著只玉琮站在太廟前,倒比太祝手里的犧牲還引人注目。
后生卻不惱,脫了草鞋趟過淺灘。冰涼的河水漫過腳踝時,他“嘶“了一聲,惹得阿月捂嘴笑?!霸谙伦用?,“他從懷里摸出片烤得焦黃的鹿肉,“家母說,食人之祿,當還之以禮?!?
阿月的臉騰地紅了。秋祭那日,她確實偷了祭品案上的半塊鹿脯。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被這雙眼睛看了去。她搶過鹿肉塞進嘴里,含糊道:“誰要你的禮,我阿爹打的鹿比這肥三倍。“
子明蹲在她身邊看捶布。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阿月的麻布上,像幅歪歪扭扭的畫。“這布要捶到何時?“他忽然問。
“到能給阿爹做冬衣?!鞍⒃碌哪鹃陈聛?,“你不是鎬京人吧?說話文縐縐的?!?
“家父在宗正寺當差?!白用鲹炝藟K小石子,在冰面上劃出細碎的裂紋,“前日隨他來郊祀,見這漆水岸邊的荻花好看,便多留了幾日?!?
此后三日,子明總在申時出現。有時帶些新奇的玩意兒:用竹篾編的蜻蜓,在陽光下會變色的貝殼,甚至還有塊刻著“受命于天“的玉圭殘片。阿月知道這些東西來路不凡,卻還是照單全收,轉頭就藏進屋后的酸棗樹洞里。
“你可知私藏宗廟器物是大罪?“子明見她把玉圭塞進樹洞,急得直跺腳。
阿月卻拍著手上的土笑:“這里是我的地盤,別說玉圭,就是周天子來了,也得聽我的?!八骂w紅透的酸棗塞給他,“甜吧?比你宮里的蜜餞好吃?!?
子明的舌尖觸到那點酸,忽然想起幼時隨父親去洛邑朝拜,周天子賞賜的蜜棗也不過如此。他看著阿月被棗汁染得發亮的嘴唇,喉結動了動,卻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寒露那日,子明沒來。阿月捶完布坐在河灘上,等到月亮爬上南山,竹蜻蜓在手里轉得沒了力氣,才看見遠處有個蹣跚的身影。
子明的左臂纏著滲血的麻布,短刀也不見了。他從懷里掏出個陶罐,里面盛著半罐稠酒:“家父要帶我回鎬京了,這是......“
話沒說完,就被阿月拽著往屋里跑。她把他按在灶門前,用火折子點亮松明,才發現那傷口深可見骨?!澳闳ゴ蚣芰??“她咬著牙撕自己的衣角,要給子明包扎。
“遇上些山匪?!白用魈鄣妙~頭冒汗,卻笑了,“他們搶我的刀,我說那是......“他頓了頓,改口道,“是我娘留的念想?!?
阿月的手停在半空。灶膛里的火星濺出來,落在她手背上,燙得她一哆嗦。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子明說要去南山深處采一種叫“忘憂“的草,說給她泡水喝能解乏。
“你說謊?!八巡紬l往他臂上一纏,勒得子明悶哼出聲,“那刀根本不是你娘的,是宗正寺的吧?你是不是偷跑出來的?“
子明看著她泛紅的眼眶,忽然抓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有層薄繭,是常年握刀磨出來的?!鞍⒃拢八穆曇艉茌p,像落在草葉上的霜,“明年春分,我還來?!?
那晚,阿月把藏在樹洞里的東西全倒出來。竹蜻蜓的翅膀斷了,貝殼蒙上了灰,只有那塊玉圭殘片還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她把這些東西塞進子明的行囊,又往他懷里塞了把曬干的酸棗。
“路上吃?!八f著,轉身往屋里走,沒看見子明把那塊玉圭緊緊攥在手里,指節都泛了白。
子明走后的日子,阿月總在捶布。冬日的漆水結了厚冰,她就把青石板搬到屋檐下,木槌落下的聲音,驚得檐角的冰棱簌簌往下掉。
開春時,阿爹要給她尋婆家。鄰村的鐵匠家來說親,說只要阿月肯嫁過去,就給三匹麻布做聘禮。阿月把自己關在屋里,對著那棵酸棗樹發呆。樹洞里空空的,只有幾片干枯的棗葉。
清明那日,阿月去南山采野菜。走到半山腰,看見片新開的杜鵑花叢,花叢邊放著個竹籃,籃子里是些烤好的栗子,還冒著熱氣。
子明從樹后走出來,左臂的傷疤淡了許多。他手里拿著支竹笛,笛身上刻著細密的花紋?!凹腋冈饰襾泶俗x書?!八阎竦堰f過來,“我學了支新曲子,吹給你聽?!?
笛聲順著山風飄下去,落在漆水的水面上,驚起一圈圈漣漪。阿月忽然想起去年秋祭時,太廟里的樂師也吹過類似的調子,只是沒這般清亮。
“你可知,“子明的笛聲停了,“宗正寺掌管宗室名冊,我若要娶你,需得周天子賜婚?!?
阿月的臉又紅了。她撿起塊石子扔進花叢,驚飛了幾只蝴蝶?!罢l要嫁給你,“她嘟囔著,“我阿爹還等著我給他做冬衣呢?!?
夏日的夜晚,兩人總在漆水岸邊散步。子明給她講鎬京的事:說宮墻上的琉璃瓦在陽光下會變顏色,說太學里的先生教弟子們讀《詩經》,說周天子的車駕經過街道時,百姓都要跪伏在地。
“那你見過周天子嗎?“阿月踢著腳下的石子。
子明點頭:“家父帶我去朝賀時見過。他穿著十二章紋的禮服,戴著前后垂著玉旒的冠冕,說話時,玉旒會跟著晃動?!?
阿月想象著那樣的場景,忽然覺得子明離自己很遠。她蹲下來,看著水里的月影:“你說,月亮在鎬京的水里,也是這般圓嗎?“
子明也蹲下來,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比去年暖了些:“待到來年,我帶你去看?!?
秋收時,子明要回鎬京了。臨行前夜,他把那支竹笛留給阿月,又從懷里摸出塊玉佩。那玉佩雕成月牙的形狀,在油燈下泛著溫潤的光。
“這是我出生時,祖母給的。“他把玉佩系在阿月頸間,“明年春分,我定來接你?!?
阿月摸著那塊玉佩,忽然想起什么,往他行囊里塞了包東西。“這是我捶了半年的麻布,“她說,“給你做件新衣裳?!?
子明走的那天,阿月沒去送。她站在酸棗樹下,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南山的拐角,手里的竹笛被攥得發潮。
冬去春來,漆水岸邊的荻花又開了。阿月每天都去河灘上等,竹笛吹得越來越熟練,只是調子總帶著點說不清的悵惘。
直到谷雨那日,有個穿錦袍的官吏來找阿爹。他捧著一卷竹簡,說宗正寺令之子子明,年前隨周天子南巡時,在漢水遇襲,歿了。
阿爹把那卷竹簡往桌上一拍,震得油燈都晃了晃。阿月躲在門后,聽見官吏說,子明臨終前,把塊刻著月牙的玉佩交給侍從,說要還給漆水岸邊的姑娘。
那晚,阿月把所有藏在樹洞里的東西都燒了。竹蜻蜓的灰燼飄向夜空,像無數只斷了翅膀的蝶。她把那支竹笛插進土里,又在上面蓋了層捶好的麻布。
第二年開春,那片土地上長出叢新的荻草。有風過時,草葉摩擦的聲音,像極了子明吹過的笛音。
許多年后,鎬京城里流傳著一首歌謠。說有位宗室公子,為了漆水岸邊的姑娘,放棄了世襲的爵位,卻在南巡時遇了難。人們都說那姑娘命苦,卻不知每年春分,漆水岸邊總會有個穿粗布衣裳的女子,對著南山的方向,吹一支未完的曲子。
而南山頂上的月亮,年復一年地照著漆水,照著河灘上捶布的身影,像極了許多年前那個傍晚,子明落在阿月麻布上的影子,悠長,且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