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商墟月
- 煙火人間事:民間故事雜談
- 吳命由天
- 2821字
- 2025-08-08 08:45:52
商王武丁三十七年的孟秋,洹水兩岸的蘆葦剛抽出白絨,小乙在殷墟的陶窯邊摔碎了第三只鬲。黏土混著細沙粘在他滿是老繭的手背上,像塊洗不凈的傷疤。窯工頭的斥罵從土坯墻后撞過來:“再燒壞窯里的祭品,就讓你去給王陵區的人殉挖坑!”
小乙慌忙用草繩擦手,眼角余光瞥見西墻外的桑樹林里,有抹絳色裙裾一閃。他認得那裙角的回紋——是負責織造祭祀禮服的女紅奴阿鸞。今早送陶坯去宗廟時,他看見她正踮腳往青銅鼎上纏絲線,陽光順著她垂落的發辮滑下來,在鼎耳上碎成金斑。
“小乙哥,”阿鸞的聲音裹著桑葉的清香飄過來,“我織壞了祭旗的穗子,要找些赭石粉染新線。”她手里攥著半塊麻布,上面本該繡著玄鳥紋樣的地方,歪歪扭扭爬著道墨痕。
小乙的心猛地跳起來。他去年在王都郊外的取土場見過赭石礦,那地方挨著洹水的支流,岸邊的石頭總被水浸得發亮?!拔摇蚁挛缫ト√胀粒樎穾湍銕┗貋恚俊痹捯怀隹?,他就懊惱自己的結巴。
阿鸞的臉頰泛起紅暈,像被夕陽染過的殷墟夯土。“那多謝你了。”她從麻布口袋里摸出塊烤得焦黃的麥餅,“這是我偷偷留的,你拿去墊墊肚子。”麥餅上還留著她指尖的溫度,小乙捏著它,感覺比窯里的火還要燙。
取土場在洹水下游的斷崖邊,小乙挖了半筐陶土,又沿著河岸找赭石。秋陽把河水曬得暖洋洋的,水面漂著幾片梧桐葉,像誰丟下的信箋。他想起阿鸞繡壞的玄鳥——那是商王的圖騰,傳說簡狄吞下玄鳥蛋,才生下商的始祖契。要是連圖騰都繡壞,說不定會被當成對鬼神的不敬。
正想著,他忽然看見淺灘上有塊拳頭大的赭石,石面上天然印著對交頸的鳥紋。他趕緊蹚水過去撿,冰涼的河水漫過腳踝時,他聽見身后傳來呼救聲。
是個采桑的女奴掉進了深潭,岸上的人慌作一團,卻沒人敢下去——這潭水據說連通著地下的黃泉,擅闖的人會被河伯拖去做祭品。小乙把赭石塞進懷里,扯掉粗布短打就跳了下去。潭水比他想的要冷,像裹著層冰碴,他摸到女奴的衣襟時,腳踝忽然被水草纏住了。
“抓緊我!”他吼著把人往岸邊推,自己卻被水草越纏越緊。迷迷糊糊間,他好像看見水面浮著團金光,像阿鸞裙角的回紋在閃。等他嗆著水被拖上岸,懷里的赭石已經被體溫焐得溫熱,那對玄鳥紋愈發清晰了。
傍晚回到陶窯,小乙把赭石遞給阿鸞時,她正對著破掉的祭旗掉眼淚。“巫祝說明天就要用祭旗,可我怎么也繡不好玄鳥?!彼闹讣獗会槾痰萌切⊙c,像落在麻布上的朱砂。
小乙把帶鳥紋的赭石放到她面前:“你看這個?!卑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小心地撫摸著石面上的紋路,忽然抬頭望著他:“小乙哥,你能幫我個忙嗎?”
那天夜里,宗廟的側殿還亮著燈。阿鸞把赭石磨成粉,和著桐油調成顏料,小乙就蹲在旁邊幫她拉直麻布。祭旗要繡在黑色的帛上,玄鳥得用金線,可他們只有染了赭石的麻線。“這樣會不會太簡陋了?”阿鸞的針懸在帛上,遲遲不敢落下。
小乙想起白天在潭里的感覺,那些纏繞腳踝的水草,倒像是把他往阿鸞這邊拉?!昂喌也灰彩菍こE訂??”他低聲說,“說不定玄鳥本來就喜歡樸素的樣子?!?
阿鸞的針終于落下去了。月光從窗欞鉆進來,照在他們交疊的手上,她的絲線在帛上游走,他的陶土指甲不小心蹭到帛面,留下個淺灰的印子。等天快亮時,那對交頸的玄鳥終于繡好了,赭石色的鳥身配著麻線的翅膀,倒比宗廟青銅器上的紋樣多了幾分活氣。
可麻煩還是找來了。巫祝檢查祭旗時,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灰印。“這是誰的污跡?”他舉著祭旗喝問,青銅面具在晨光里閃著冷光,“對鬼神不敬,當以人殉謝罪!”
阿鸞臉色煞白,剛要跪下,小乙突然往前一步:“是我碰的?!彼麖膽牙锾统瞿菈K赭石,“這紋樣是照著河伯顯靈的石印繡的,求巫祝明察?!?
巫祝拿起赭石細看,又對著太陽照了照,忽然變了臉色。“河伯顯靈,乃是吉兆!”他捧著祭旗往大殿走,“這祭旗要供在太廟里,讓商王也瞧瞧!”
人群散去后,阿鸞拉著小乙跑到桑樹林里。秋風吹落幾片葉子,落在她新繡的玄鳥紋鞋上?!靶∫腋?,”她從袖里摸出個香囊,上面繡著兩只依偎的小鳥,“這個送你,用你找的赭石染的線。”
香囊里裝著曬干的艾葉,清香里混著陽光的味道。小乙把它系在腰間,感覺比窯里的黏土還踏實?!暗惹锸蘸?,我想求管事把你調到陶窯來,”他看著她的眼睛說,“你可以在陶坯上畫玄鳥,我來燒。”
阿鸞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香囊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翱晌覀兪桥`啊,”她哽咽著說,“哪能自己做主?!?
殷墟的秋天總是來得猝不及防。一場冷雨過后,洹水漲了起來,淹沒了岸邊的取土場。商王要祭祀河伯,管事讓小乙去燒一批新的陶俑,說要扔進河里當祭品。
“這次的陶俑要做成男女成對的,”管事踢著地上的陶土,“巫祝說這樣能讓河伯高興,明年就不會淹了莊稼。”
小乙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每次祭祀河伯,除了陶俑,有時還要選一對年輕奴隸沉河。他趁著夜里趕工,把陶俑捏成他和阿鸞的樣子:男俑腰間系著香囊,女俑發間插著桑枝。燒窯時,他特意往火里添了些柏葉,據說這樣能讓陶俑有靈性。
祭祀那天,小乙被派去抬陶俑,阿鸞則要去宗廟前表演玄鳥舞。他看見她穿著新做的絳色舞衣,發間插著真正的?;?,在鼓聲里旋轉時,像只正要起飛的玄鳥??僧斘鬃D钇鸲\詞,說要選一對“有靈犀”的奴隸陪陶俑下河時,他看見阿鸞的舞步突然亂了。
“就那對!”巫祝指著他們,青銅面具后的眼睛閃著寒光,“男的燒出河伯顯靈的陶土,女的繡出吉兆的祭旗,正好做河伯的配偶!”
兩個武士立刻上來抓他們,小乙突然抱住阿鸞,往洹水岸邊跑。身后傳來箭鏃破空的聲音,他拉著她跳進剛退潮的河灘,躲進蘆葦叢里。
“小乙哥,我們跑不掉的?!卑Ⅺ[的聲音抖得厲害,“不如……不如就認了吧。”
小乙從懷里掏出那個香囊,又摸出塊陶片——是他今早從窯里撿的,上面沾著沒燒盡的柏葉。“你看這陶片,”他把陶片湊到她面前,“燒的時候我許愿了,說要和你像連理枝一樣,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遠處傳來呼喊聲,火把的光在蘆葦上跳動。小乙突然拉起阿鸞往深潭跑,那里的水最深,岸邊有棵老桑樹,樹根盤在水里,像天然的橋。“還記得那塊赭石嗎?”他笑著說,“河伯要是真要配偶,就讓他收陶俑吧。”
他們剛跑到潭邊,武士們就追上來了。小乙把阿鸞推上桑樹,自己轉身去擋。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肩膀,他跌進水里時,看見阿鸞也跟著跳了下來。
冰冷的潭水再次裹住小乙,可這次他不覺得冷。阿鸞抱著他,像抱著塊燒紅的陶坯,他們腰間的香囊纏在了一起,像兩只交頸的鳥。他聽見她在耳邊說:“生不能同窯,死就同水吧?!?
武士們在潭邊打撈了三天,只找到那對陶俑和半塊繡著玄鳥的香囊。管事把陶俑扔進河里,罵罵咧咧地走了,沒人注意到潭邊的老桑樹上,新抽出了兩枝纏在一起的嫩芽。
第二年春天,洹水兩岸的陶窯邊突然長出許多桑樹,桑葉上都帶著淺褐色的斑點,像極了赭石染的線。有個老窯工說,那是小乙和阿鸞變的,他們把自己燒進了泥土里,好讓所有的奴隸都能在桑樹下見一面。
后來商王遷都,殷墟漸漸成了廢墟,可那片桑樹林卻越長越茂。有趕路人在月下經過,說看見過兩個身影在桑樹下做陶,男的捏坯,女的畫鳥,他們的影子交疊在地上,像極了交頸的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