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洹水謠
- 煙火人間事:民間故事雜談
- 吳命由天
- 1876字
- 2025-08-07 08:40:05
商王祖庚年間,洹水北岸的陶窯總在暮色里升起炊煙。陶工阿炻將最后一捧高嶺土揉進(jìn)泥坯時,指腹觸到了塊異物——是枚被燒得半熔的骨貝,邊緣還留著清晰的齒痕。他忽然想起三日前那個蹲在窯口的女子,她發(fā)間別著的骨簪,正是這般溫潤的乳白色。
“阿炻,這窯鬲該封火了。”窯工頭的吆喝讓他回過神。阿炻望著窯火映紅的天際,洹水對岸的桑林正浮起淡紫色的暮靄。他將那枚殘貝塞進(jìn)麻布腰帶,指尖還留著泥土與火焰交織的溫度。
三日后的市集,阿炻果然又見到了那女子。她站在占卜攤前,手里攥著三枚蓍草,側(cè)臉被日頭曬得泛起薄紅。竹籃里的桑葚滾出紫黑的汁液,滴在她赤著的腳踝上,像落在陶坯上的朱砂。
“姑娘要卜什么?”阿炻的聲音竟有些發(fā)緊。他本是來換粟米的,此刻陶甕還沉在腳邊,卻邁不開步子。
女子轉(zhuǎn)過頭,眼瞳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卜今年的蠶事。”她看見阿炻腰間露出的殘貝,忽然笑了,“這是我前日掉在窯邊的,原是給阿弟做的哨子。”
阿炻慌忙將骨貝遞過去,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都像被窯火燙了似的縮回手。女子名叫阿繭,是南岸桑部落的采桑女,每日要跨過洹水來市集換些陶具。她將修復(fù)好的骨貝吹了聲輕哨,音色清越得像晨露落進(jìn)桑林。
“明日我來取新做的蠶匾。”阿繭將骨貝別回發(fā)間,竹籃一晃,幾粒桑葚滾到阿炻腳邊。
當(dāng)夜,阿炻在窯邊搭了個新坯。他將桑葚汁調(diào)進(jìn)陶土,捏出兩只交纏的蠶,尾端還綴著細(xì)小的桑枝。窯火噼啪作響時,他想起阿繭吹哨子的模樣,火光在陶坯上投下的影子,竟像是兩只振翅的蝶。
半月后的清晨,洹水漲了春汛。阿繭提著濕淋淋的裙裾跑過木橋,竹籃里的蠶匾碎了半只,桑葚在泥地里洇出紫黑的痕跡。阿炻剛出窯的陶甕還冒著熱氣,見她 barefoot站在碎石灘上,腳底板劃開了道血口。
“莫動。”阿炻扯下麻布袖口,蹲身替她包扎。他的指腹結(jié)著厚繭,觸到她細(xì)膩的皮膚時,竟有些發(fā)顫。“這窯新出了細(xì)砂陶,不透水,我送你一對。”
阿繭望著他額角的汗珠落進(jìn)陶甕,忽然從發(fā)間取下骨貝:“這個給你。”骨貝內(nèi)側(cè)刻著三道淺痕,是桑部落女子贈予意中人的記號。“明日辰時,你來桑林北頭,我教你辨蠶花。”
那夜,阿炻將骨貝懸在窯火邊。火光透過貝壁,在窯壁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像極了阿繭眼里的星子。他不知道,此時桑林深處,阿繭正對著月光將蠶卵撒進(jìn)新采的桑葉,指尖沾著的銀粉,是從西域傳來的硫化汞——商王近來正求長生,巫祝說用這銀粉涂過的蠶繭,能煉出不死藥。
變故發(fā)生在祭祖那日。當(dāng)巫祝舉起青銅刀,將祭祀用的白豕血灑向神樹時,忽然指著桑林方向驚呼:“妖物!有妖物食蠶!”
人群嘩然。昨日剛有巫官來報,南岸桑林的蠶一夜之間盡數(shù)僵死,繭殼泛著詭異的銀光。阿繭被兩個甲士押到祭壇前時,發(fā)間的骨貝已不知去向,麻布裙上還沾著銀粉。
“她用西域邪術(shù)害我大商蠶事!”巫祝的牛尾拂塵掃過阿繭的臉頰,“當(dāng)焚于陶窯,以儆效尤!”
阿炻擠在人群里,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他看見阿繭被按在祭臺邊,裙角露出半截蠶匾碎片——正是他親手做的那對纏枝蠶紋。忽然有個桑部落的老嫗哭喊著撲上來:“是商王要征調(diào)所有銀繭煉藥,阿繭是想藏起最后一批蠶種啊!”
甲士的戈矛立刻刺穿了老嫗的胸膛。鮮血濺在阿繭臉上,她忽然抬頭望向陶窯方向,目光穿過層層人群,與阿炻撞個正著。那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種奇異的溫柔,像春日洹水漫過腳背的暖意。
當(dāng)夜,阿炻撬開了關(guān)押阿繭的柴房。月光從屋頂破洞漏下來,照見她手腕上的繩索已磨出了血。“我在窯底挖了暗道,通到洹水下游。”阿炻解繩的手在發(fā)抖,“那些銀繭……”
“埋在桑林第三棵老桑樹下。”阿繭忽然抱住他,聲音輕得像蠶吐絲,“帶它們走,往南,那里有不會被戰(zhàn)火侵?jǐn)_的桑田。”
兩人剛鉆出暗道,就聽見身后傳來甲士的吶喊。阿炻拉著阿繭蹚進(jìn)洹水,春汛的水流急得像脫韁的野馬。忽然阿繭腳下一滑,拽著阿炻往深處墜去。混亂間,阿炻摸到她塞來的硬物——是那枚刻著三道淺痕的骨貝,還帶著她體溫的余溫。
“記住桑林……”阿繭的聲音被浪頭吞沒。阿炻拼命想抓住她,卻只撈到半片被水流沖散的麻布。
三日后,陶窯的火滅了。阿炻坐在冷卻的窯底,手里攥著那枚骨貝。甲士們在洹水下游找到了具浮尸,據(jù)說臉上還帶著笑,發(fā)間纏著半片蠶繭。
又過了十年,商王祖甲繼位。有南來的商旅說,在淮水岸邊見到個奇怪的陶工,他做的陶器總刻著纏枝蠶紋,窯邊總種著大片桑樹。每年三月,桑花開得最盛時,就會有個女子的歌聲順著水流漂來,像極了洹水兩岸流傳的古老歌謠。
而在殷墟的陶窯遺址里,后世的匠人常會挖到些奇特的陶片——半只纏著桑枝的蠶,或是兩枚交疊的骨貝,邊緣的齒痕早已被歲月磨平,卻仍能看出當(dāng)年被人反復(fù)摩挲的溫度。就像那些被洹水帶走的故事,雖沉在時光深處,卻從未真正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