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堂前揭缸
- 清河仵作
- 賽博空想家
- 3198字
- 2025-06-01 20:00:00
縣衙大堂內(nèi),氣氛凝如寒水。
“咚——”
一聲悶響從堂后傳來。
四名役吏緩緩抬出那口尸缸。
缸身墨青,高至胸口,漆面如舊銅,泛著一層壓抑的黯光。
缸腹鼓脹,形如斜立的棺槨,從堂后拖曳而來。
眾人下意識避讓,堂中瞬間退開一圈空地,腳步窸窣,如風掠干草。
缸身被粗麻封布密密纏繞,封口處纏得極緊,卻仍遮不住斑駁的血痕與腥腐氣。
縫合痕跡從缸腹蜿蜒至缸口,一道道像裂開的皮肉被硬生生縫了回來,連封繩都勒出深深印痕。
缸身沉重,四名衙役抬著步步艱難,肩背繃起青筋,尚未抵至堂前,腥氣便先一步撲面而來。
腥、麻、焦、苦四味交纏,裹著缸底死水的腐味,如未盡的毒息,從封布縫隙中一絲絲滲出,沿堂而入。
“砰——”
尸缸落地,沉響如悶雷,震得紅氈微顫,連案幾上的燈火都晃了晃。
緊跟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在人群中炸開,如草叢驚蛇。
“這就是昨夜那缸?”
“腔毒真泄凈了?”
“誰揭誰倒霉,我可不靠近。”
役吏低聲嘀咕,老卒掩袖避讓,甚至有人悄聲念咒,像是要驅(qū)散缸中尚未散盡的邪祟。
那股尸氣愈發(fā)濃烈,從封布縫隙中緩緩逸出,如蛇游缸身,腥、麻、焦、苦纏繞不散,撲面而來。
陳青立于缸前,鼻尖微動,眼神一沉,眉頭幾不可察地皺起。
——這味道,太重了。
他記得昨夜泄毒時,那腔毒已被他割腔引導,大半毒氣溢散,余下的不過是些未散凈的殘渣。
可眼前這缸……氣味卻更像是剛剛開始發(fā)作的狀態(tài),濁重、濃烈,甚至隱有鼓脹之感。
不該是這樣的。
缸沿干凈,封布扎得過緊,像是剛剛包封過。
而那味道……絕不該如此“新鮮”。
他心中猛地一沉。
缸被調(diào)換了?
陳青喉嚨一緊,卻不敢動,把那股翻騰的不安死死壓進胸口。
可余光,仍不自覺落向那根麻繩的結口。
——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堂中死寂。
連外頭風聲都停了,只余尸缸縫隙間逸出的尸息,緩緩彌散,裹著火油與藥渣的腥麻氣味,悄無聲息地鉆入每個人的鼻端。
裴令舟凝望那缸良久,垂眼嗅了嗅空氣中的異味,眉頭微不可察地擰了一下。
他抬眸望向陳青,指尖輕敲案幾,帶著審問者慣有的克制與鋒利:
“昨夜尸爆之時,你自言入內(nèi)止毒。既無吏員作證,也無旁人協(xié)助。你所言是否屬實,當眾細細說來。”
陳青只能咽下心中的不安,抬頭對上裴令舟那雙審視的目光。“尸爆的時候,缸還沒封好,腔毒已經(jīng)泄了出來。我一進尸房,就聞到了不對勁的氣味。”
“那不是普通尸體腐爛的味道,太苦、太沖,像藥毒。我當時判斷,很可能是草烏。”
他語氣沉穩(wěn),沒有抬頭,只是將昨晚經(jīng)歷一點點剝開。
“靠近之后,我發(fā)現(xiàn)尸腹脹得厲害,缸口還有熱氣。鼻子發(fā)麻,氣息刺喉。那是草烏未解、發(fā)毒的典型反應。”
“我沒時間細查,只能就地處理。我用一根竹簽,從肚臍下方三分的位置、偏肝一寸扎進去,試圖給腔氣泄壓。”
“刺穿腹膜之后,立刻有黑紅色的血泡和腐肉渣噴出來,有毒氣,混著藥味。”
“三息之后,尸腹開始下陷,腔氣的味道明顯減弱。”
他頓了頓,抬頭望向堂上:“如果不信,可以讓仵作拆封一角缸口,草烏的毒味還在。尸體腹部,我下針的位置也還在。”
堂上一時寂靜如水,銅燈輕晃。
他語氣不高,卻句句精準、清晰,沒有絲毫含糊。
正這時,堂角又傳來一聲冷笑,語帶譏諷:
“說得倒像模像樣。怎么,不會是昨晚哪個仵作背地里教你一段,背熟了才來蒙事兒吧?”
陳青抬眼看了韓麻子一眼:
“我一個北地逃亡的流民,無籍無名,昨夜才進義莊,和誰都不相識。你說仵作肯冒險教我這一段……他圖什么?”
韓麻子臉色一變,昨夜值守時就屢次與陳青為難,此刻剛欲強辯,卻正好對上堂前老捕頭的目光。
老捕頭沒說話,只緩緩挑了下眉。
韓麻子神情一僵,嘴角抖了一下,悶著氣轉(zhuǎn)過頭去,不敢再作聲。
陳青見狀,聲音一頓,隨即補了一句:
“我知道我沒籍沒名,沒人會替我作證。”
“可昨晚發(fā)生的事情,是真是假,揭缸一看便知。”
裴令舟端坐主案,神色未動,僅抬眸掃了陳青一眼。
“既如此——揭缸。”
話音落地,堂中驟然一震。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真揭啊?”
“昨夜才炸過一回,這回萬一又——”
驚惶四起,窸窸窣窣,有如驟雨砸落淺塘,驚起一池亂魚。
兩名役吏立于尸缸旁,面面相覷,額頭滲出汗來,腳下卻仿佛釘死在地,誰也不愿先動。
堂外一名吏員低聲催促,語氣焦躁:“磨蹭什么?主案還等著。”
二人這才硬著頭皮咽下口水,顫聲應了,緩步上前。
一人伸手,指尖剛觸到缸沿——
“呲——”
一縷灰白濕氣從封布縫隙中倏然鉆出,如毒蛇竄風,直撲鼻端。
那味道腥中帶焦,藥渣氣、腐肉氣混成一團,濃得像是漚過的臟水潑在火上,一瞬封喉鎖鼻。
役吏身子猛地一僵,臉色瞬間慘白,指尖一抖,幾乎仰身跌坐在地。
就在此時——
“且慢。”
一道清聲自堂角傳來,語調(diào)不疾不徐,宛若水面落石,蕩起層層漣漪。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堂側陰影中,魏申緩步走出。
他一手輕搖折扇,身形閑適,面上笑意淡淡,目光卻帶著幾分譏誚:
“裴大人倒真沉得住氣……這缸昨夜方才爆過一回,腔毒之烈,連義莊都險些封不住。”
他語聲不急,話鋒卻似刀鋒抹油:“今早便急著再揭,是胸有成竹,還是……不懼禍再臨?”
此言一出,堂下頓時一片低嘩。
“是啊!再炸一回,誰來擔?”
“這缸就不該再揭!”
人聲漸沸,驚懼之意在堂內(nèi)蔓延,如壓下的火灰被人挑開,隱隱有復燃之勢。
裴令舟眉眼微沉,目光落在魏申身上,語氣透出一絲鋒意:“照魏司正之意?”
魏申卻不接話,只笑了笑,折扇輕搖,狀似無意地轉(zhuǎn)頭看向陳青:“我只是覺得……既然這個叫陳青的北地流民,自言昨夜止住腔毒,理應有他來揭。”
此言一出,堂中頓時炸開鍋。
“對!他說得頭頭是道,就讓他揭!”
“真要是他止的毒,揭缸不過順手的事。要是不敢……八成昨晚就是他弄炸的!”
一片議論中,陳青臉色微白,手指在袖中死死絞緊。
他沒出聲,只是第一次真正把目光,落在那名折扇未收、語氣從容的男人身上。
那人笑意溫和,語調(diào)平穩(wěn)。
可句句出口,卻步步設扣,字字帶鋒。
沉默,便是眾矢之的;回應,又是刀口舔血。
他分明已將命賭上,可這一句“由他來揭”,仿佛又把他逼到了更深的懸崖邊。
一個人若沒有身份、沒有來處、沒有旁證,他的每一句話、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在自證“不是鬼”。
可這世道,從不會因你“不是鬼”就放你一馬。
他眼前這個世界——像是一場沒有解的問話,問題被故意拆碎、攪亂、調(diào)換,只為等你自投羅網(wǎng)。
他緩緩垂眸,像是在掂量命。
再抬頭時,眸光如刀,望向主案,一字一句:
“我揭。”
話落,一片寂然。
魏申折扇一頓,唇邊笑意淡了幾分。
他望著陳青,扇骨慢慢合攏。
那點玩笑似的從容,在他眼中一點點褪去,只剩冷靜的打量。
堂上,裴令舟自始至終未開口。
他靜坐主位,目光自尸缸拂過,又落在陳青身上,繼而轉(zhuǎn)向魏申。
像是在掂量這個叫陳青的流民,值不值得他賭這一局。
陳青上前兩步,腳步落在紅氈上。
堂下所有人屏住動作,目光齊齊落在他身上。
他站定在尸缸前,眉心微蹙,鼻尖嗅到一縷混雜著腥腐、麻苦與焦灼的氣息,正從封布縫隙中緩緩滲出。
缸身黯啞如墨,仿佛在沉默中醞釀著什么未知的毒意。
他緩緩伸手,指尖懸在封布上方。
那布縫下似乎有野獸在喘息,帶著冷氣與毒息,隔著一層粗麻,吐著血腥的熱浪。
身后人聲窸窣,有人屏氣,也有人后退。
可他不退。
在那一刻,堂上數(shù)十雙眼,全都落在他身上——像在看一個將自己扔進火坑的瘋子。
他知道。
若這一揭出錯,不只是毒氣。
是命,是名,是破不得的局。
但他仍動了手。
“呲——”
一聲輕響,像蛇信吐息。
封布被他揭開一道縫隙,立時噴出一縷灰白死氣,貼臉撲來。
堂上眾人幾乎同時倒吸一口氣,有人下意識退了一步。
連魏申也收起了折扇,目光一凝。
氣氛繃到極致。
就在陳青指尖掀起封布邊角的那一瞬——
“住手!”
一聲清厲如刃,驀然破空而來,猶如霜雪斬斷繃緊的弦。
眾人一震,紛紛回頭。
堂門已敞開。
陳青眼神微震,下意識望去。
逆光之中,那人青衣如洗,腳步不疾不徐,臉上看不清神色。
可那一身干凈的氣息,卻與這滿堂尸毒、濁氣、疑云截然不同——
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走來的。
一瞬間,陳青心底泛起一個名字,卻又不敢肯定。
直到她抬起眼,目光如刀,凝視陳青,沉聲喝斥道:
“尸腔未冷,毒尚未沉,誰許你揭缸妄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