氈帳內，牛油燈的火苗微微搖曳，映照出四張神色各異的面孔。

沈硯與公孫離坐在羊毛氈上，面前擺著熱騰騰的馬奶酒和烤羊肉。

少年名叫燕戈，一個中原姓氏與草原名字的結合。正用匕首割肉，動作嫻熟。

他的母親，一個面容憔悴，卻依稀可見當年秀美的中原婦人，殷勤地為沈硯和公孫離添茶。

“兩位遠道而來，一定渴了。“婦人聲音輕柔，帶著久違的中原口音，“這茶是我偷偷藏的，草原上喝不到。“

她將茶碗推到沈硯面前，指尖微微發顫，眼中流露出近乎貪婪的懷念。燕戈瞥了一眼，沒說話，只是將割好的羊肉放在公孫離面前的木盤里。

“多謝。“公孫離輕聲道，目光在母子二人之間游移。

婦人笑了笑，忽然伸手握住公孫離的手腕：“還是咱們中原人啊，不是草原姑娘能比的。這肌膚，這眉眼……“

她的拇指摩挲著公孫離的皮膚，像是在確認什么，眼眶微紅，“多少年沒見過這么標致的姑娘了……“

燕戈眉頭一皺：“母親。“

婦人恍若未聞，仍盯著公孫離：“你從哪里來？家里還有人么？去沒去過盧龍郡，那里有個燕家村……“

公孫離眨著眼睛。

這婦人明明第一次見，卻熱情的過了頭。公孫離本就性子清冷，頗有些不自在。

“母親。”燕戈看出公孫離的窘態，輕輕打斷：“客人累了，先歇息吧。“

“我問的是她，不是你！“婦人突然抬高了聲音，語氣尖銳。

氈帳內的空氣驟然凝滯。

沈硯垂眸喝茶，余光卻將一切盡收眼底。

這母子二人的關系，似乎不是很和睦。

燕戈深吸一口氣，壓下情緒：“母親，他們只是過路的客人。“

“客人怎么了？我和客人說說話不行嗎？“婦人冷笑，“還是你這位草原的小軍師，怕我和他們說什么軍機？放心，牽連不了你。大汗追究下來，直接抓我就好了。”

“您在說什么啊。”燕戈下頜繃緊，“我只是部落首領的謀士，大汗才不知道我是誰。”

“所以你更得賣力了。”婦人道，“多殺人，殺中原人，早晚會讓大汗注意到你的。”

“母親！”燕戈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我現在做的事情，是為了讓更多中原人能活下來。“

“胡說八道！“婦人猛地拍案，茶碗震翻，熱茶潑灑在羊毛氈上，“你幫他們練兵、出謀劃策，手上沾了多少中原人的血？！“

燕戈眼中閃過一絲痛色，卻仍平靜道：“如果我不站在這個位置，那些被抓來的中原女子，誰會護著他們？“

“護著？“婦人凄然一笑，“護著她們被蹂躪，護著她們生孩子……“

燕戈沉默。

公孫離看向燕戈，少年垂著眼，輪廓分明的臉上都是陰影。

“見了家鄉人，好像說太多了……”婦人猛地站起身，衣袖帶翻了茶碗。她勉強扯出一絲笑，“我……我去看看爐子上的奶茶。“

氈帳的簾子落下，腳步聲漸遠。

“她只是想家。”公孫離道，“其實，你可以考慮送她回中原。以你現在的能力，應該能做到。”

“我提過這件事，但她不走。”燕戈盯著晃動的門簾，低聲道。

“她說，家里都沒活人了，回去又能怎樣呢。而且，她也沒臉回去……她恨，恨我這個兒子，身上流著一半草原人的血。“

“為何此時起兵？”沈硯突然插了句話，“現如今是雨季，水草肥美，正是放牧的好時節，北狄不該在這個時候南下。”

“這是大汗的決定。”燕戈抬起頭，眼中帶著疲憊的銳利，“我還沒問，你們來草原，究竟要做什么？“

“找東西，我家祖先守護的東西。”公孫離道，“放心，不會打攪你很久，我們很快就走。繼續北行六十里，應該就能找到了。“

“北行，六十里……開什么玩笑。“燕戈瞳孔驟縮，“那里是金帳王庭！而且那里就是一片草原，也沒什么東西啊……“

“王庭？”沈硯古怪。

公孫離是受到某種指引，才前往那個地方。可好巧不巧的，草原王庭所在。

真這么巧嗎。

“管他是什么呢，去看看就知道了。”公孫離不覺得這是個問題，“有人正好，可以打聽一下。”

“打聽什么啊，我都說了是王庭。”燕戈道，“大汗正在會盟各部首領，嚴禁閑雜人等進入。就算是草原人都不讓靠近，更別說你們這樣的外人。”

“那就沒辦法了。”公孫離唇角微揚：“殺過去。“

燕戈只當她在說笑，搖頭道：“若你們真想進去，我可以想想辦法。“

“怪了。”公孫離瞅著燕戈，“咱們萍水相逢，你干嘛這么幫我們？”

“不光是你們。”燕戈神情平靜，“每一個來到草原的中原人，我都會盡力幫。不相信的話，你們可以問我母親。”

“說起你母親……”沈硯忽然道，“出去已經有一會兒了，你或許該去看看。“

“什么？“

“她可能需要幫助。“

燕戈沖出氈帳的瞬間，剛好刮起一陣風。他瞇起眼睛，看到母親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遠處的草丘頂端。她面向南方，衣袂在風中翻飛，像一株枯草。

遠處地平線上，一條黑線正在迅速擴大。

那是至少三百人的輕騎兵隊，馬刀在夕陽下泛著血色寒光。他們正在疾馳，朝著母親所在的位置。

“母親！快躲開！“

燕戈的喊聲被風淹沒，根本傳不過去。

他瘋狂地向前沖去。

更是來不及。

“不——！“

轟！

鐵騎洪流席卷而過。

燕戈踉蹌跪地，指甲深深摳進草地。他好像看見母親的青色頭巾被狂風卷起，像只斷翅的蝴蝶般飄向遠方。

“啊！！！“

撕心裂肺的吼叫聲中，燕戈突然感覺身后有人。

回過頭，不由愕然。

母親好端端地站在氈帳旁。

“您，您一直在這？”

燕戈揉了揉眼。

“不是……”婦人有些茫然，“我剛剛，在那邊……不知怎么……”

燕戈似意識到什么，猛地轉頭看向氈帳。

沈硯的身影在門簾縫隙間若隱若現，手中的馬奶酒泛起細微的漣漪。公孫離正俯身為他添酒，紅唇微啟說了句什么。

“就知道公子不會袖手。“

“舉手之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