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深秋,南方小縣城的桂花香被寒風揉碎,化作零星的甜意飄散在街巷間。父親在局機關忙著撰寫年底匯報材料,常常在辦公室通宵達旦;母親作為單位會計,正趕上年末結算,連吃飯的時間都要見縫插針。家中剛滿一歲、牙牙學語的我,成了兩人焦頭爛額時最難兼顧的牽掛。
經村里遠房表親牽線,大字不識的阿桃從深山坳里的土坯房走來。她扎著歪歪扭扭的紅頭繩,褪色藍布衫空蕩蕩掛在瘦小身板上,赤著的雙腳裹著磨破邊的解放鞋,腳趾頭在布鞋口若隱若現。第一次見面時,她局促地攥著衣角,指甲縫里還沾著挖紅薯時的泥垢。母親將哭鬧不止的我塞進她懷里,她慌忙伸手去接,因用力不穩差點讓我栽倒。“對、對不起!”她急得滿臉通紅,嘴唇不住顫抖,而我被這慌亂嚇得哭聲更響,尖銳的聲音震得天花板上的吊燈微微晃動。
照顧嬰兒遠比阿桃想象中艱難。沖奶粉時,她看不懂奶粉罐上的刻度說明,只能憑感覺倒水,水溫忽冷忽燙。有次奶粉放多了,沖出來的奶糊結成硬塊,我吸不出來,急得直拍奶瓶。阿桃急得眼眶發紅,伸手想摳出結塊的奶粉,卻不小心戳到我的牙齦,我頓時嚎啕大哭。她慌得在屋里打轉,突然想起母親說過“別哭別哭”,便跟著扯著嗓子喊,結果我倆的哭聲混在一起,吵得鄰居阿姨沖進來查看究竟。阿姨手把手教她用手腕試水溫,可阿桃的記性并不好,第二天又把奶粉沖成了面糊。她蹲在地上抹眼淚,聽見我的抽泣聲,又趕緊用臟兮兮的手背胡亂擦了把臉,顫巍巍地把奶瓶遞到我嘴邊。換尿布更是一場“災難”。我在竹席上扭成小泥鰍,阿桃追著我笨拙地擺弄尿布。別針在她顫抖的指間打滑,“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趴在地板上摸索,膝蓋磕得生疼。好不容易固定好尿布,我卻尿了她一手,溫熱的尿液順著她的手腕往下淌。她僵在原地,突然“哇”地哭出聲:“小祖宗,這可咋整啊!”她抽抽搭搭地用衣角擦手,又慌忙來哄我,淚水滴在我臉上,驚得我反而止住了哭聲。后來她學聰明了,把別針別在自己衣襟上,卻在抱我時不小心扎到自己,疼得直吸氣,可還是強忍著逗我笑。
夜里是最煎熬的時刻。我常常因腸絞痛哭鬧,阿桃就抱著我在房間里轉圈。她不會唱童謠,只能哼著在山里放牛時聽來的調子,五音不全的聲音混著窗外的蟲鳴。困倦至極時,她靠在門框上打盹,懷里的我突然扭動,她猛地驚醒,后腦勺重重磕在墻上,疼得眼前直冒金星,卻仍死死護著我。有一回她實在太累,坐在藤椅上睡著了,我從她膝頭滑落,摔在地板上哇哇大哭。她瞬間清醒,沖過去把我抱在懷里,一邊親我的額頭一邊扇自己耳光:“阿桃該死,阿桃該死......”她掌心的力道驚得我忘記哭泣,只是呆呆地望著她通紅的眼眶。
喂輔食時,阿桃更是手忙腳亂。她看不懂煤氣灶的開關標識,把旋鈕擰反,藍色的火苗“噗”地竄出來,嚇得她打翻了案板上的碗。她蹲在地上收拾碎片,手指被劃出道口子,鮮血滴在瓷磚上。簡單用布條纏了纏,她又繼續給我蒸南瓜。把握不好火候,半生不熟的南瓜塊喂進我嘴里,我“哇”地吐出來。她急得直掉眼淚,用袖口擦了擦,又把南瓜重新煮了一遍。那天她蹲在灶臺前,看著鍋里翻滾的水汽,鼻尖和睫毛上都凝著細密的水珠,分不清是蒸汽還是淚水。
因為父親在局機關工作,家里時常有人提著禮品登門拜訪。入秋后,送魚的人尤其多,鋁盆里活蹦亂跳的草魚、鯽魚堆得像小山。阿桃蹲在水池邊殺魚時總是手忙腳亂,鋒利的魚鱗劃破她的指尖,她就用牙齒咬著布條簡單包扎,繼續剖魚腹、刮黑膜。那段時間,家里一日三餐不是清蒸魚就是紅燒魚,魚湯泡飯成了餐桌上的常客。
三個月后的一個傍晚,阿桃對著碗里泛著油花的魚湯發起了呆。魚肉在湯里微微顫動,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喉嚨卻本能地泛起酸澀。她想起今早殺魚時,那條大草魚尾巴狠狠甩在她臉上,腥氣滲進了衣領,到現在都散不去。
“阿桃,怎么不吃?”母親下班回家,看見她對著魚湯發愣。
阿桃慌忙抬頭,臉頰漲得通紅,手指絞著衣角:“沒、沒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在山里時,她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回魚,可如今連續三個月,廚房案板上永遠鋪著滑膩的魚鱗,煤爐上永遠煨著白花花的魚湯,連呼吸都帶著股揮之不去的腥味。
夜里,阿桃抱著我坐在陽臺上。月光灑在她消瘦的肩頭,她輕輕晃著搖籃,突然嘆了口氣:“小楓,你說魚是不是也會累啊?”我聽不懂她的話,只是咿咿呀呀地抓她的辮子。她捏了捏我的小臉,苦笑道:“阿桃都快變成魚了。”
第二天中午,家里又來了客人,這次送來兩條活蹦亂跳的鯉魚。看著水桶里翻騰的魚尾,阿桃蹲在墻角直犯惡心。她強忍著不適,把魚拎進廚房,菜刀卻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
“阿桃,怎么了?”母親路過廚房,看見她蒼白的臉色。
阿桃咬了咬嘴唇,眼眶突然紅了:“阿姨,能不能……能不能別吃魚了?”她聲音發顫,生怕自己說錯話,“我……我實在吃不下了,聞到腥味就想吐……”說著說著,眼淚吧嗒吧嗒掉在圍裙上。
母親愣住了,隨即輕輕嘆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傻丫頭,怎么不早說?”當天傍晚,父親特意從食堂帶回兩斤五花肉。阿桃站在煤爐前燒火,火苗映得她眼睛發亮。鐵鍋里的紅燒肉咕嘟咕嘟冒著香氣,油花濺在她手背上,她也不覺得疼,只是一個勁兒地笑:“小楓,今天吃肉肉!”
然而,平靜的日子里總少不了意外插曲。那是個悶熱的午后,阿桃在給我喂煮爛的胡蘿卜泥。我大概是被一塊稍硬的胡蘿卜噎到,小臉瞬間漲得通紅,緊接著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阿桃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拍打著我的后背,急得說話都開始結巴:“小、小楓別怕,阿桃在呢!”
可我的哭聲不僅沒停,反而越來越響。阿桃急得眼眶通紅,嘴里不停念叨著“對不起”,眼淚也跟著啪嗒啪嗒往下掉。兩個哭聲交織在一起,從窗戶飄了出去,在筒子樓的走廊里回蕩。住在隔壁的王嬸正在晾曬衣服,聽到動靜后,扒著窗戶朝我們屋里張望:“阿桃!小楓怎么了?”
阿桃只顧著哭,根本答不上話。王嬸見狀,趕緊跑去局機關找我父母。那時父親正在會議室開會,母親也在整理報表,兩人聽到消息后,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放下手頭所有工作就往家跑。
等他們氣喘吁吁地沖進家門,看到的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我坐在小竹椅上,抽抽搭搭地抹著眼淚,而十五歲的阿桃蹲在我面前,哭得比我還厲害,鼻尖通紅,臉上滿是淚痕。母親趕緊把我抱起來,輕聲哄著:“乖,不哭不哭,媽媽在呢。”父親則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看著阿桃也不知如何是好。
阿桃見我父母回來,哭得更委屈了,抽噎著說:“對、對不起,我、我沒照顧好小楓……”母親一邊哄我,一邊伸手把阿桃拉起來:“傻丫頭,這不是你的錯,別哭了。”可阿桃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怎么都停不下來。
最后還是父親靈機一動,從口袋里掏出早上開會時發的水果糖,先遞給我一顆,又塞給阿桃一顆。“別哭啦,再哭就不漂亮了。”父親笨拙地哄著。我看到糖,漸漸止住了哭聲,阿桃也用袖口抹了把眼淚,低頭小聲說:“我、我就是怕小楓出事兒……”
母親把我放在床上,又拉著阿桃坐下,耐心地安慰著:“以后遇到事情別慌,你還小,照顧小楓已經很不容易了。”阿桃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小聲說:“我就是想把小楓照顧好,讓你們放心……”
多年后,我早已記不清許多童年的細節,可那個和阿桃在筒子樓里度過的一歲時光,卻如同被時光精心保存的琥珀。每當聞到紅燒肉的香氣,或是看到扎紅頭繩的少女,記憶里就會浮現出阿桃手忙腳亂的模樣。她帶著鄉土氣息的安慰,她和我一起掉落的眼淚,都成了我生命初始最珍貴的注腳。原來在我甚至不記事的年歲里,就已經有人用最赤誠的方式,教會我愛與被愛,教會我在慌亂中尋找溫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