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在身后沉重地合攏,隔絕了韜光殿內那令人窒息的威壓。陳尚幾乎是踉蹌著踏下最后一級玉階,七月的陽光刺得他一陣眩暈,他扶著殿外的欄桿,大口喘息,官袍內襯早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寒意。昭景帝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鑿進他老邁的心臟。“阻撓圣意”、“不識大局”、“污了朝廷體統”……這些詞句反復在耳邊轟鳴,震得他耳膜生疼。
就在他心神激蕩,幾乎站立不穩之際,一個沉穩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前方不遠處的宮道拐角,那人身姿挺拔如槍,正是寧承安。他顯然在這里等了很久,步履從容,臉上帶著一種平靜的、近乎淡漠的神情,仿佛剛剛經歷御前雷霆的不是他陳尚,而只是拂過宮墻的一縷清風。
寧承安的目光平靜地落在陳尚身上,既無勝利者的倨傲,也無刻意的憐憫,只是如同看待一個尋常的同僚。他微微頷首,聲音不高:“陳御史。”
這一聲平淡的稱呼,卻像一根燒紅的針,猛地刺入陳尚剛剛被皇帝重創的神經末梢。所有的屈辱、驚惶、以及被當眾剝下臉皮的難堪,瞬間化作了洶涌的怨毒,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他強行壓下喉頭的腥甜,臉上肌肉抽搐著,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干澀嘶啞:
“寧……寧宗主。”他拱了拱手,動作僵硬,“陛下……陛下天恩浩蕩,明察秋毫。老朽教孫無方,致使那孽障在城門口沖撞了宗主所請的貴客,更……更口出狂悖之言,驚擾圣聽,實乃罪該萬死!老朽……在此向寧宗主賠罪了!”他深深一揖,腰彎得極低,花白的頭顱壓的極低,姿態卑微到了塵埃里。
然而,那低垂的眼簾下,渾濁的老眼中卻翻涌著噬人的寒光。他刻意加重了“宗主所請的貴客”這幾個字,又強調了陳瑜的“口出狂悖”和“驚擾圣聽”,字字句句,看似請罪,實則是在提醒寧承安:你玉衡宗接引的人身份成謎,行事酷烈,我孫兒不過是按章辦事,是你們行事不密,才惹出這場風波!是你們引來的“貴客”,才導致了我孫兒被陛下嚴懲!更是你們,將這點小事捅到了御前,才讓陛下震怒!
寧承安靜靜地看著陳尚這近乎表演的卑微姿態,臉上依舊沒什么波瀾。他自然聽得出對方話語的意思。待陳尚直起身,寧承安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陳御史言重了。令孫心系法度,亦是職責所在。”他目光平靜地直視著陳尚那雙閃爍著怨毒與算計的老眼,“雷霆雨露,均是君恩。陛下圣心燭照,自有明斷。陳御史還是謹遵圣諭,教導好族中弟子,使其明事理,知進退,方是正途。切莫再因小輩之失,而……因小失大,辜負了陛下對陳氏一門的期許。”最后幾個字,寧承安說得格外清晰。
“因小失大”!
這四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陳尚心頭。寧承安這是在赤裸裸地警告他!警告他不要為了一個被罰去宗人府的孫子,為了爭一時意氣,而搭上整個陳氏家族的前程!皇帝今日的敲打,就是懸在陳家頭頂的利劍!
陳尚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那強行擠出的謙卑笑容徹底僵住,再也維持不住。他死死地盯著寧承安,胸膛劇烈起伏,渾濁的眼中血絲密布,怨毒幾乎要化為實質噴涌而出。他想反駁,想怒斥,想撕破這虛偽的平靜,但喉嚨里卻像被堵了滾燙的烙鐵,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皇帝冰冷的警告猶在耳邊,寧承安此刻代表的,就是皇帝那不容置疑的意志!
寧承安仿佛沒看到他眼中翻騰的恨意,微微頷首:“這天氣毒辣,寧某便不再打擾陳御史了,陳御史也早些回家。”說罷,不再看陳尚那副搖搖欲墜、怨毒與驚懼交織的模樣,大步流星地朝著宮外走去。他的背影挺拔如山岳,步伐沉穩有力,每一步踏在石磚上,都發出清晰而孤絕的回響,在這空曠壓抑的宮道上顯得格外刺耳。
那腳步聲,一聲聲,如同重鼓,狠狠擂在陳尚的心口。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熱辣的陽光,落在他佝僂的身上,卻驅不散那徹骨的寒意。他死死攥著拳頭,看著寧承安消失在宮門方向的背影,那背影仿佛與眼前巍峨的宮殿融為一體,象征著一種他陳尚此刻再也無法撼動的、令人絕望的力量。
“寧……承……安……”陳尚從牙縫里擠出這三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浸滿了刻骨的怨毒和無力的憤恨。他猛地轉身,踉蹌著朝宮外走去,背影在濕漉漉的宮道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扭曲的陰影,充滿了頹敗與不甘。
寧承安回到馬車后,看了一眼陸通明,后者點點頭未再說什么。
隨后寧承安便對著車夫說道:“走吧。”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車轅間的同齡被熱浪蒸的發悶,廂內很安靜,少年雙手握拳微微發抖,他掀起車簾一角,撲面而來的熱浪讓他又悻悻的放下。
“七月流火,天該轉涼了。”寧承安忽然出聲,打破了車廂的沉悶。
寧無涯心頭一震,這句話像一根針,精準的扎進他偽裝的不在意。離家三年,他總是會時不時的想起母親。
“爹,我娘她……這幾年還好吧?”
“挺好的,就是沒事念叨念叨你。”
馬車繼續緩緩前行,車輪滾動的聲音仿佛敲在寧無涯的心坎上。
寧無涯站在家門口,有些忐忑,管家徐伯看到小少爺后,有些恍惚,他不敢辨認那是否是寧無涯。
直到寧承安說了句:“徐伯,去叫韻兒,無涯回來了。”
徐伯突然哽咽,愣了一下,重重的‘哎’了一聲,便跑進府內。
三人相視一眼,走進府內大堂。
跑來的蘇韻也不顧什么禮節,她拉著寧無涯的手,上下打量,指尖拂過他清瘦的臉龐,眼中水光瀲滟,千言萬語只化作一聲哽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將寧無涯緊緊摟住,仿佛要將這三年的思念都揉進骨血里。寧承安站在一旁,看著妻兒,素來剛毅的眉宇間也染上暖意。
午膳備的極其豐盛,皆是寧無涯離家前最愛的菜肴。蘇韻不停的為兒子夾菜,寧無涯也一掃連日來的沉郁,眉開眼笑,一邊吃一邊講述著山間修煉的趣事和沿途見聞,刻意隱去了那些驚心動魄的生死搏殺和神魂侵蝕的痛苦。
蘇韻也不知在不在聽兒子講述的趣事,就笑著看著寧無涯在那手舞足蹈。
寧承安看著兒子言談間不經意流露出的沉穩與偶爾閃過的銳利的眼神,心中既欣慰又隱有憂慮。他深知這份寧靜,如同暴風雨前短暫的寧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