嶗山北面,有一個山凹,山凹西邊,有一座道觀。
說是道觀,其實(shí)就是幾間夯土為墻、苫草作頂?shù)姆孔樱饷嬗弥褡訃艘蝗h笆墻,安了兩扇籬笆門。
道觀外面,開辟有幾十畝薄田,種著大豆和粟子,已經(jīng)接近成熟,過幾天就可以收割。還有幾塊田,或種了些菜蔬,或已收完作物暫時賦閑。
一個身材五短,面龐微黑,唇上兩撇胡須,大約二十八九歲的道士,走出道觀,他手搭涼棚看向東方,自言自語:“朝食已經(jīng)備好,師父和師弟他們應(yīng)該快回來了。”
一個肩背竹簍的小少年從遠(yuǎn)處跑來,邊跑邊喊:“大師兄,大師兄!”
矮子道士咧嘴笑道:“這小子,又這么著急忙慌的?!?
莊四田跑到矮子身前,喘了幾口氣:“大師兄,朝食可曾做好?”
大師兄來一口摸摸四田后腦勺:“當(dāng)然做好了?!?
轉(zhuǎn)而他大吃一驚:“啊,為何你拿著你三師兄的長弓?為何你自己回來?師父呢?老二老三呢?”
莊四田很無奈:“大師兄,想哪去了?師父讓我先跑回來,問問你朝食做好了沒有,有客人至?!?
來一口很訝然:“這荒山野嶺哪來的客人?幾個客人?”
莊四田道:“四個,一男三女?!?
來一口嘴巴大張:“啊,還有女客?我只做了一甕粥八張餅,只夠我?guī)熗轿迦耸秤?,你二師兄最能吃,你是知道的。?
莊四田道:“師父早就料到了,他吩咐說,不是還有半袋面粉嘛,叫你大師兄做點(diǎn)馎饦?!?
來一口有些不解:“師父他老人家恁般小氣,今日為何如此大方?客人很有來頭嗎?”
萬斛老道不知他的大徒兒背后腹誹于他,指指前方:“張郎君,鄙觀已然不遠(yuǎn),過了小溪就到?!?
一行人轉(zhuǎn)過樹林,前面果然有一條小溪,是從嶗山上流下的,溪水上架了幾根木頭作橋。走過木橋,眼前是一片莊稼地,遠(yuǎn)處有一座竹籬茅舍。
鐘二呂把死豬扔在觀外,言道須馬上放血。
兩手還沾著面粉的來一口和莊四田迎出,他與張明見禮,又瞥一眼三位女郎,心中暗道,怪不得師父大方了一回,這般郎君娘子,值得湯餅款待。
眾人進(jìn)院,張鳴放下背簍與短矛,快速打量幾眼。
這座小小道觀,坐北朝南三間正房,東邊兩間廂房,西邊也是兩間房,一大一小,小的是廚房,大的當(dāng)是儲物間。
院中有一棵石榴樹,樹干高大,樹葉成蔭,已經(jīng)結(jié)滿果實(shí)。樹下擺著一張不高的方形案幾,案幾周圍有幾個小馬扎,此時所謂胡床是也。
鐘二呂走進(jìn)廂房,提了一把牛耳尖刀,在墻角一塊磨刀石上磨了磨。鄭三品放下?lián)樱嗔巳嗉纾缓蟮皆罘慷顺鰝€陶盆,兄弟二人出了小院。
萬斛老道吩咐小徒弟:“小四,你去把你們屋里那張小幾搬來,等下我?guī)熗接媚菑埿壮燥?,這張案幾給客人用。再去外面找?guī)讐K石頭,我們師徒坐?!?
他又對張明四人道:“張郎君與小娘子請坐,莫嫌簡陋?!?
張明四人與萬斛謙讓一番,同時落坐。
來大在做馎饦,還得一會才能做好,萬斛便與張明閑聊幾句。
不一會鐘二鄭三給野豬放完血回到院中,莊四也搬來幾塊石頭。
萬斛問道:“張郎君,貧道不揣冒昧,想請教郎君,不知郎君先祖是何時離開中土?現(xiàn)居海外何處?距離中土幾多海程?”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六旬老道也不例外。
張明回答:“好叫道長知曉,在下先祖離開中土已有三百年,那時當(dāng)是晉朝,不錯,就是三國之后的晉朝?!?
接下來,張明就給五位,呃不,八位聽眾講述起來。
大意是說,晉惠帝之時,他們的祖先為避戰(zhàn)亂,從中原跑到遼東,但又被慕容鮮卑欺壓。
有范陽張氏某人在遼東郡為官,因不愿忍受異族屈辱,率領(lǐng)一眾同族、同鄉(xiāng)、同僚和家人部曲,合計(jì)一百零八姓,九百余家,六千余口,打造幾十艘大船,于永嘉六年壬申出海而去。
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到達(dá)一片大陸,降服當(dāng)?shù)赝林?,決定在那里安家定居。推舉他們的帶頭人,即范陽張某為皇帝,建立一個新國家,國號大安。離華夏中土大約有幾千上萬里之遙。
最近,他大安國當(dāng)今天子很是想念故國,就派一批人員組成使團(tuán),乘大艦返回中土朝見皇帝并尋根祭祖。
在海上行駛了幾個月,前幾天突然撞上暗礁,他與三位女郎坐著小舟僥幸活命,今天早晨才在海邊登陸。
最后,張明重點(diǎn)強(qiáng)調(diào):“危急之時,我等共有六艘小舟從大艦放下,每舟五七八人不等,劃入茫茫大海。只怕在海中迷航失散,故而相約待踏上陸地,相互找尋,同進(jìn)共退,不離不棄?!?
“然后回首看去,大艦緩緩沒入海中,數(shù)百水手兵卒也隨之沉沒。唉!怎不令人心痛!怎不令人悲傷!”
說罷,他為他口中公元七世紀(jì)的泰坦尼克號之遭遇鞠了一把淚。
林楠、陳墨和劉欣然也為之面現(xiàn)哀傷,心里卻暗暗為小明同學(xué)的表演點(diǎn)贊。
特別是最后這個從大艦上放下六條小船的設(shè)定,最讓她們喝彩。
既然我們四人平安登岸,大概率還有其他人也會上岸,即使有壞人想對我們不利,也要有所忌憚。
師徒五人,包括在灶屋忙活的來一口,也都隨著張明的講述而同情嘆息。
萬斛勸慰張明:“郎君與娘子們?nèi)f幸,大難而無恙,今后必定福澤綿長?!?
他說著似有明悟:“既是貴國天子姓張,敢莫張郎君是貴國宗室子弟?”
張明遲疑一下,又像是下定了決心:“承蒙道長收留款待,在下應(yīng)當(dāng)以真情告知,實(shí)不相瞞,正是在下之先祖在海外立國稱帝?!?
他起身抱拳朝東方拱手:“大安國當(dāng)今皇帝即某之家嚴(yán),皇后即某之家慈。張某乃大安國天子之嫡九子,爵封渤海王,今拜使團(tuán)之正使便是?!?
一瞬間整個小院寂靜異常,針落可聞。
萬斛老道咧了咧嘴,原來他扽斷了數(shù)根胡須;來一口正端出來兩碗馎饦,險些脫手;鐘、鄭、莊四人如木雕泥胎。
萬斛的反應(yīng)是震驚,但卻沒有懷疑。他本來就認(rèn)為張明來歷不凡,能攜三位如花美眷,大約是王孫公子之流,此時聽張明自報家門,心中已然相信。
在中國歷史上,截至目前為止,還沒聽說過有誰敢冒充皇子,有記載的冒充皇子案,還得到幾百年后的宋仁宗時候。
令他震驚的是,一國之君,為何會派遣自己的兒子,還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冒險海上行程上萬里?若說只為出使中土,派個大臣領(lǐng)銜難道不行嗎?
這皇帝有點(diǎn)不靠譜,這不果然遭了海難,還好吉人自有天相,張郎君化險為夷,要不你這皇帝哭都找不著調(diào)。
心念電轉(zhuǎn)間,萬斛老道急忙站起,撣撣衣袖,整整衣襟,恭恭敬敬再次稽首行禮:“原來張郎君是大王殿下,請恕貧道有眼無珠,未能識得尊駕,望乞恕罪?!?
張明也重新見禮:“道長萬勿這般客氣,張某是他國之皇子,不是大唐之王爵,不敢當(dāng)大王殿下之稱,還是稱呼郎君吧。”
老道一想也是,便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他又問道:“敢問張郎君,這三位小娘子,該如何稱呼?”
在老道想來,既然張郎君是皇子大王,那么隨行三女之中,或許有王妃在內(nèi)。即便他張郎君未曾大婚,未有冊封王妃,三女也必與他親近,地位也應(yīng)當(dāng)有高低之分,故而要問問清楚,免得搞錯了稱謂,那就很不禮貌了。
張明便逐一介紹,他先指向陳墨:“好叫道長知道,這是內(nèi)子,姓陳氏,祖上出自中原潁川郡,她父親乃是我國當(dāng)朝度支部尚書?!?
老道忙又稽首行禮,口稱見過王妃,陳墨也起身還禮,連道不敢,請道長不要稱自己王妃,稱娘子即可。
張明又為老道介紹林楠與劉欣然:“這位林氏娘子,是內(nèi)子閨中密友,祖上出自濟(jì)南郡,其父乃我國皇家醫(yī)學(xué)院祭酒?!?
“劉小娘子,是內(nèi)子表妹,祖上出自彭城郡,其父任匠作監(jiān)次監(jiān),即內(nèi)子之嫡親舅父?!?
三位女孩的出身及家長官職,都是張明在船上編的,這會派上了用場。
老道與林劉二女又重新見禮。
他心中已然安定,這就對了嘛,此等容顏絕麗舉止端莊氣度雍容之女子,若說不是出身高門貴第,誰肯相信?除陳氏王妃之外,這二位娘子能隨張郎君一同遠(yuǎn)來中土,大約應(yīng)是郎君的孺人或是媵吧。
萬斛老道腦補(bǔ)了一會,然后說道:“張郎君,三位娘子,邊鄙之地,只有這些食物,怕是難以入得尊口。”
四人看來一口將飯菜擺上了案幾,主食是四碗寬葉湯面,此時謂之馎饦,副食有咸菜與豆醬,還有一盤咸魚。
張明道:“道長哪里話來,我等幾人蒙道長不棄,收留在此,能供餐飯已感激非常,怎會嫌棄食物?”
老道點(diǎn)點(diǎn)頭,也不再做客套,一伸手:“貴客請慢用。”說罷,他來到另一張案幾旁,坐到徒兒們中間。
這桌主食是粟米粥與烙餅,副食咸菜、豆醬。
張明見他不與自己四人同席,也明白這是這個時代的避忌,畢竟有三位女郎在座。
他拍拍額頭,似是想起了什么,問三個女孩:“剩的那些零食?”
劉欣然一指那個填滿雜貨的大塑料布:“在那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