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鎮的爐子，第三批，出廠二十口。

這次沒等農具廠派人來拉，劉長河干脆自己招了輛牛車，連夜帶著兩個年輕技術員親自送了過去。

爐子還是那一套鐵皮+紅磚結構，區別在于爐膽升級了，風道重新焊過，灶口的邊沿也多加了一圈防燙棉布。

溫瑾瑜站在研究所門口，看著牛車一晃一晃拉走那口爐子，手心里還緊緊攥著出庫單。

“致遠，這批爐子出去之前我檢查了三遍，實在不行，我過兩天還親自去看看?！?

“你不用親自去?！鼻刂逻h站在她身邊，“你現在的活兒，得換一換了?！?

溫瑾瑜一愣：“啥意思？”

“國家科委的公文下來，光啟平臺被列入‘下半年民用科研重點試點’。”他把一封紅頭文件往她手里一遞，“你是第一負責人。”

溫瑾瑜手指頓了頓：“什么時候下來的？”

“今早，王旭從辦公室那邊飛奔過來，差點把樓梯扶手都撞斷了?！?

“你現在在省廳掛號在冊，是重點扶持技術骨干?！?

“咱們平臺里原先那幾個子項目，現在正式立項——”

“一：節柴爐民用集成推廣?！?

“二：蒸汽動力轉換系統試驗組?！?

“三：農村手動機械動能裝置試驗。”

溫瑾瑜坐下來，咽了口唾沫，“我還以為我得再折騰兩年才排得上隊?！?

秦致遠眨了下眼，“咱們干的東西不花哨，但實用，這年頭國家要得就是實用。”

“這兩年全國都在搞‘大隊試點’，你這個爐子出得正是時候。”

“上面那位親自圈了，說：‘可以做，務實?！?

溫瑾瑜咬了咬牙，“那我可得撐住。”

“撐不住也得撐，你現在代表的是整個研究所?！?

“張玉蘭他們呢？”

“嗨，都忙瘋了，劉長河剛從鎮上回來，連飯都沒吃，直奔車間去了?！?

“說是要把那批爐子的安裝流程全優化一遍，不然年底評審一來，工序亂，鐵打的也得出事。”

“張玉蘭也厲害，已經跟廠部商量好了明年擴建倉庫的事?！?

“咱們這點地兒，三十口爐子一堆就沒法走人了?！?

溫瑾瑜點點頭，“讓他們都把心思放在技術上，別管那些風頭，能用的才是王道。”

“不過……”她頓了頓，“國家要來評審，光靠爐子不夠，我得出個成果報告。”

“你不是已經交過？”

“那是初稿，我要重新寫一份——從最早設計，到風口改良，到材質配比，再到農村反饋，通通要列出來?！?

“這不是寫給省里的，是寫給全國的?！?

秦致遠摸了摸后頸，“你這是奔著建檔去了？”

“我要讓他們看到，哪怕就是一個爐子，我們也不是隨便搞出來的?！?

“我們做的每一個改動，都是老百姓燒出來的。”

這頭溫瑾瑜正琢磨著報告結構，電話響了。

王旭的聲音從聽筒那頭傳來，帶著點高興夾雜著無奈：“你們現在紅了?！?

“報紙我看了，廣播也聽到了——你們那天爐子試燒的畫面，現在都被調到市政新聞片頭去了?！?

“而且，國家技術外事組點了你和秦致遠兩個人名，要你們代表大陸科研青年，參加香江下季度的科研展示交流會。”

溫瑾瑜當時腦袋一頓：“香江？我們要出去？”

“沒辦法，現在這項目上了臺面，外頭也想看看咱搞了什么。”

“別說外人，就連香江那邊幾家‘技術投資辦’都發邀請函來了，說要請你們過去談談合作?！?

“我說你要是能去，就代表咱江城市頭一批站上臺面的實用科研團隊?！?

溫瑾瑜捏著電話線沒出聲，良久才說：“我去?！?

“不過我得自己出機票。”

王旭在那頭笑了，“國家請客你倒不吃？”

“我吃這頓飯，就怕下頓有人拿著發票來換你爐子的設計。”

“我得吃清白飯，干明白活?！?

掛了電話，屋里靜了一下。

秦致遠看著她，“你不怕？”

“我怕什么？”

“你要是真出了事呢？”

溫瑾瑜瞟了他一眼：“那你不也跟著一起去？”

秦致遠樂了，“那我就當護衛?！?

“你是護爐子的，我是護你?！?

第二天早上，整個研究所都炸開了鍋。

秦致遠穿著藍布外套站在走廊口，正準備拿茶壺，結果一個實習生從辦公室沖出來，差點撞他個跟頭。

“致遠哥，你看廣播了嗎？溫老師他們要出國了！”

“不是出國，是去香江?！眲㈤L河的聲音從樓梯上飄下來，手上還拎著一包新到的爐芯材料，“不過你們放心，她要真飛了，爐子肯定不飛。”

“我留這兒守著。”

張玉蘭手里拿著報紙揮了揮：“這上頭寫著了——‘光啟平臺為群眾所用，是國家技術轉化典型’?！?

“你們再吵，報紙上都要寫咱名字了?！?

“給點出息行不？”

所有人都笑了。

那天晚上，研究所廠房門口掛起了紅燈籠。

不是什么活動，也沒人組織，就是劉長河從鎮上回來的時候隨手帶的。

“老鄉說咱這爐子點了火，就跟過節似的?！彼f。

“咱這平臺，今天也是過節。”

溫瑾瑜站在門口，看著一排爐子一排人。

不是站著，就是蹲著，有人喝茶，有人修零件，有人干脆扒拉著面條吃晚飯。

熱氣沖上屋檐，爐膛還在燒著，火焰忽明忽暗。

她低頭看了眼報告紙，又寫下幾個字：

【爐子點火，平臺立根。不是技術最先進，但是真燒得動?！?

那一晚，研究所沒人睡得早。

而她知道，這一仗，還沒打完。

但這次，他們手上有柴，有火，有人。

她怎么會怕呢？

臨出發那天早上，研究所門口站了一群人。

張玉蘭背著一包炒花生和咸餅干，非要往溫瑾瑜包里塞，“你在香江那邊要真吃不慣，別餓著，帶著?！?

劉長河背手站著，嘴上哼哼著說不舍得，但手里那張火車票早就攥皺了，“溫姐，你要是跟那幫外國專家打起來，記得別先動手，咱吃虧?！?

秦致遠拿行李的那只手都抖了一下，“她要真動手，你攔得住？”

車是科研處從省里借調下來的，一輛嘎吱嘎吱響的中型巴士。司機穿了件褪色的干部夾克，說話帶點京腔：“溫同志，上車吧，別耽誤時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