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江南，建業城，錢府。

臘月歲盡，本該闔府共忙的時節，錢員外家府上與別處不同，此間丫鬟婢女人影都看不到一個，整個院子空寂著，只有雪壓梅枝的悉索聲。

正苑中地龍燒得正旺，算盤珠子噼里啪啦響個不停。

嶧剡如今改名成了錢一山，是建鄴城有名的富戶員外老爺。

這十年，他肥沒減下來，脾氣古怪了不少！寵女手段稀奇古怪，縱女惡名遠近聞名……要有人懟他一句不對，他笑臉相迎還算和氣，可要是嘀咕蘇酥一聲不好，那是要命的下場。

冷楓一直跟著他，成了錢府的女管事，還招贅了一個懂持籌握算的男管家，一起操持府中諸事。所有下人對她言聽計從，只有阿柳一人來去隨心，她管不到，也不敢管。

數九寒冬天，外頭下雪極冷，錢一山還是熱出一頭熱汗。

他五根手指帶著四枚戒指，金的玉的全有，捏著鮫紗帕不住擦汗。

“看顧炭火的丫鬟呢？茶水丫頭呢？都什么時辰了，怎么還沒有傳膳？”

冷楓：“老爺，小姐給下人都放假了，說當牛做馬一整年就盼著這幾天。伺候您一年攢的怨氣能養活三個邪劍仙，為了來年不秉著殺氣來上工，她給足了假期給足了獎金——她能體諒。”

錢一山余火微消：“體諒，體諒什么？她怎么不體諒我？不心疼我？我看她心里就沒有我！這幾日可有給京城的信？有沒有說要送什么年禮給那邊？貴不貴重？折算下來多少錢？”

冷楓向來面無表情，這些年也有些忍不住了。

“老爺，越貴太妃病了，王夫人前去探望小住半年，小姐掛心是正常的，若非如此豈不是喪了良心？一個是生母一個是養母，您何苦跟她們爭？”

錢一山瞪大了眼睛：“我爭了么？”

冷楓點了點頭。

錢一山：“這么明顯？”

冷楓用力點了點頭。

“咳——咳！”錢一山擺了擺手，他心思轉得飛快：“貴太妃孀居十年，也該改嫁了，我找機會問問小皇帝要多少聘禮，我娶回建業來在家中擺著，蘇酥這下父母齊全，定然心中歡喜！她要是歡喜了，那我豈不是歡喜百倍千倍？”

冷楓張了張嘴，半點憋出一句：“老爺，那是先帝的太妃，太妃！”

錢一山生氣了，叫道：“怎么了！誰還不是個先帝了？論輩分，身份，樣貌，家業，都是二婚怎么我還配不上了？”

啪嗒。

賬房先生捂著耳朵撿起了地上的賬本，若無其事的繼續籌算。

冷楓嘆道：“您有這份閑工夫，還是操心操心小姐的終身大事吧！小小姐都快及笄了。”

一聽這茬，錢一山仿若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疲軟了。

掰算珠光寶氣的手指：

“十年了，離天淵堡之戰已經整整十年了……”

……

后院有一處二層竹篾小樓，回型竹樓包著一塊自見天地的小院子。

院子里種了一棵高大的梨花樹，樹下埋著當年的靈力贊，十年了，這株梨樹霜雪暗香，花開四季。

粗壯的樹枝上掛下一只老藤秋千。

蘇酥披著十年前的舊氅衣，晃蕩雙腳，在秋千上輕輕蕩著。

“哎呀，你就別煩我了，都教了你十年了！這么點小事自己拿主意呀。”

陸歸九手里捧著厚厚一堆賬目文書，等著蘇酥過目。

“師姐，你可是江南商會的幕后最大的東家，這些生意是明年最要緊的，你要是不過目，會里的其它東家是不可能放心的！”

“我是你師姐，不是你師父~”

陸歸九直接跪下磕頭：“歸九叩拜師父！”

蘇酥險些從秋千上一頭栽下來。

“行，當年怎么沒發現你有這個臉皮？果然是行商的好苗子！”

陸歸九抬頭，露出看似天真其實暗藏狡黠的笑容。

“師父姐，錢大小姐，祖姑奶奶，公主殿下！甭管什么吧，只要能讓商會明年紅利再翻一番，我的身家便躍上青云，只要不和師姐你來比，我陸家就是江南首富，我便自信敢求娶媋風姐姐了！”

念及媋風，蘇酥也霎時想念。

天淵堡一役之后，北蠻幾乎全軍覆沒，放歸去的老弱殘兵會將戰場發生的一切告訴族里的年輕人：榮魏兩國不管怎么打破頭皆是家事，再面對共同敵人的時候都會化干戈為玉帛！

包括天淵劍的神威，還有陣法中以一抵百的銀甲天兵……從此，中原關內成了北蠻人不可踏足的禁忌之地。

十年百年，北蠻人都沒有資本也沒有勇氣再次南下了。

榮帝薄樓以魂祀劍，重啟天淵星斗大陣，一舉殲滅了北蠻，還中原山河百年安定。他死之后，于良娣果然生下皇孫，大臣們喜極而泣，可就當此時眾目睽睽被擰斷脖子的太子沉淵又復活了。老子還活著，就沒有兒子繼位的道理，可他卻心甘情愿寫下禪位詔書——將皇位，將榮國江山全托付給了蘇硯！

至此后，再沒有榮魏之分，蘇硯一統山河，改國號為淵，定都中州。

于良娣的孩子被封為壽王，盼他安逸富貴，長命百歲。

蘇硯善待榮國舊人，拔擢能臣，寬仁百姓，輕徭薄賦，修生養息。最最難得的一點，他將魏國百年定下的國策向榮國看齊，大力發展商貿，當年嶧剡定下的政令大部分都被保留了下來。

政通人和，扶商輕利，江南商會也是趁此東風扶搖而上。當年榮國那些御貢皇商辦皆是嶧剡一人創建，他將令信交給了蘇酥，蘇酥又交給了媋風。

媋風和陸歸九旗鼓相當，暗自競爭，一來二往之下陸歸九生出了愛慕之心，發誓要娶媋風為妻，實在不行入贅也行。

媋風便給他下“指標”——什么時候江南商會超過了她，她便應允。

……

蘇酥翻了翻賬目，菱唇微掀：

“沒有意外的話，明年是有可能抱的美人歸的……也好，我也想她了。”

陸歸九神色激動：“果真！不需要你再鍍個金？只要你投錢，就沒有虧損的生意，師父姐，你要不還是投一點啊，一文錢也是愛啊！”

蘇酥拿賬本砸了他的頭。

“媋風是我的姐妹，我才不管你的身家，我只管她愿不愿意！”

“反正、反正你說的，不出意外，明年我就可以迎娶她了！”

蘇酥眉梢一挑，笑得鬼祟：

“是啊，可這意外不是說來就來么？”從懷里拿出一封信，是墨宮往來傳遞的信箋，上書幾行大字：酥兒，摘星盟又出現了，找我當落地代理哦！你想要啥稀罕物我這就給你弄來！

摘星盟。

代理。

這兩個詞語無論怎么組合，都是無窮無盡的財富。

陸歸九兩眼一發黑，痛失所愛！

他扶住了身邊的梨花樹，樹梢震動，雪落花落，冷香暗來。

蘇酥咯咯笑著，腳尖一點地，身形又高高飄蕩了起來。

裙裾掃開了地上薄薄一層積雪，還有那些如她心事一般起轉揚塵的香雪粉白。

摘星盟回來了——

他，會回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