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公交車每兩小時才有一班。
周小棠和程野站在站牌下,呼出的白氣在初冬的空氣中凝結。
程野不停地調整背包肩帶,里面裝著從實驗室帶來的采樣瓶和筆記本。
“冷嗎?“程野注意到周小棠發紅的鼻尖,不由分說地摘下自己的圍巾給她系上。
羊絨圍巾上帶著他的體溫和淡淡的橙子香氣,纏繞在周小棠頸間時,他的手指不經意擦過她的下巴,像羽毛輕拂。
“謝謝。“周小棠低頭掩飾發燙的臉頰,發現圍巾邊緣繡著一個小小的“C“字,“這是...“
“舅舅的手藝,“程野眼神柔軟下來,“他總說好的科學家也得會針線活,因為實驗服口袋總是破。“他的笑容里帶著懷念的痛楚。
公交車搖晃著駛過逐漸荒涼的郊區景色。
程野從包里掏出一個保溫杯:“嘗嘗,新調的姜汁汽水,能暖身子?!?
周小棠抿了一口,辛辣的姜味立刻在口腔炸開,隨后是蜂蜜的甜和檸檬的酸,最后留在舌尖的是微微的薄荷涼意。
“像喝下一整個冬天,“她呼出一口熱氣,“又暖又清涼?!?
“就叫它'冬之戀'怎么樣?“程野的眼睛在晨光中閃閃發亮。
“戀“字讓周小棠心跳漏了一拍。她假裝被窗外的景色吸引,枯黃的蘆葦在風中起伏,遠處是一片廢棄的廠區。“那就是...“
“嗯,程氏最早的老廠區,舅舅家就在后面。
“程野的聲音沉了下來,“事故后就被封存了,父親說保留原樣是為了警示安全規范的重要性?!八睦湫ψ屲嚧懊缮弦粚影嘴F。
下車后,他們穿過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程野的腳步越來越快,最后幾乎是在小跑。
周小棠緊跟在他身后,看著他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顯得格外孤獨。
突然,程野停住了。前方是一棟被爬山虎吞噬的兩層小樓,門廊上的“程宅“牌子歪斜地掛著,油漆剝落得幾乎認不出字跡。
“就是這里?!俺桃暗穆曇糨p得像嘆息。
門鎖已經銹死,程野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老式鑰匙:“一直帶著,沒想到真能用上?!?
鑰匙轉動時發出刺耳的聲響,像是喚醒了一個沉睡多年的夢。
門開的瞬間,灰塵在陽光中起舞。周小棠捂住口鼻,眼前的景象讓她屏住呼吸,客廳里的一切都保持著有人居住時的模樣,只是覆蓋著厚厚的灰塵。
茶幾上的報紙日期停留在七年前,一只馬克杯里還留著干涸的咖啡漬。
“像是時間膠囊...“周小棠輕聲說,生怕驚擾了這里的寧靜。
程野站在門口,臉色蒼白得嚇人。他的目光落在墻上的照片上,一個穿著格子襯衫的年輕男子抱著一個小男孩坐在秋千上,兩人笑得燦爛。
“那是你舅舅?“周小棠走到他身邊。
程野點點頭,伸手拂去相框上的灰塵:“我六歲生日。
那天他教我做了第一瓶汽水,葡萄味的?!八氖种篙p輕描摹著照片中舅舅的輪廓,“他說...汽水是裝在瓶子里的快樂?!?
周小棠悄悄握住他的手,發現他的掌心冰涼潮濕?!拔覀內タ纯磳嶒炇遥俊八p聲提議。
程野如夢初醒:“對,在地下室?!?
廚房后面有一道狹窄的樓梯向下延伸。
程野按下電燈開關,出乎意料的是,燈泡居然亮了。“還有人付電費?“他困惑地皺眉。
地下室比想象中寬敞,整齊排列的實驗臺上擺滿了儀器。與客廳不同,這里明顯被人精心整理過,燒杯倒扣在架子上,筆記本用防水布蓋著,連地面都一塵不染。
“有人來過...“程野警覺地環顧四周。
周小棠注意到角落里的一個小冰箱,插頭還連著電源。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整齊排列著十幾瓶顏色各異的液體,每個瓶子上都貼著標簽:“給小野等他回來?!?
程野看到這些瓶子時,像是被雷擊中般僵在原地。
他顫抖著拿起一瓶琥珀色的液體,標簽上寫著:“生日驚喜,你十八歲時喝?!?
“他...他知道自己會...“程野的聲音破碎了,淚水終于奪眶而出,滴在瓶身上,沖開一小片灰塵。
周小棠從背后輕輕抱住他,感受到他的顫抖像電流般傳遍全身。
“他很愛你,“她低聲說,“一直都在等著你回來。“
程野轉身埋在她肩頭,溫熱的淚水浸透她的衣領。
他們就這樣站在地下室里,頭頂的燈泡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像是遠方傳來的呢喃。
不知過了多久,程野抬起頭,眼睛紅腫但神情堅定:“我們得找到他的筆記?!?
搜索進行了一小時,翻遍了所有顯而易見的抽屜和柜子,卻一無所獲。
“奇怪,“程野皺眉,“舅舅從不讓筆記離開視線...“
周小棠的目光落在墻上的一張元素周期表上。與其他整潔的擺設相比,這張表顯得格外陳舊,邊緣卷曲發黃。
她走近細看,發現氧元素(O)的位置被針扎過許多小孔。
“程野,看這個?!八魡镜?。
程野立刻明白了什么,伸手掀開元素周期表,后面墻上嵌著一個小型保險箱,密碼鎖上是四位數字。
“試試他的生日?“周小棠建議。
程野搖頭:“舅舅從來不用那種明顯...“他突然頓住,“等等,他總說我是他的幸運數字?!八斎搿?629“程野的生日。
保險箱發出輕微的咔噠聲,門開了。
里面只有一本薄薄的筆記本和一個U盤。程野小心地取出筆記本,翻開第一頁,上面用粗體寫著:“致小野:當你找到這個時,記住,真相就像二氧化碳,總會找到冒出來的方式?!?
接下來的內容讓兩人屏住呼吸詳細記錄了程銘發現兄長(程父)篡改配方、使用廉價替代品的行為,以及他準備舉報的決定。
最后一頁的日期正是事故前一天:
“明天將證據交給質檢局。小野,記住,真正的汽水不是利潤,而是讓人微笑的魔法。配方在U盤里,密碼是你第一次做汽水的日期?!?
程野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U盤:“是葡萄汽水那天...0921...“
周小棠突然聽到樓上傳來腳步聲。“有人來了!“她壓低聲音警告。
程野迅速將筆記本和U盤塞進背包,關好保險箱。
兩人剛躲到實驗臺下方,地下室的門就被推開了。一雙锃亮的皮鞋出現在樓梯上,一步一步向下走來。
周小棠屏住呼吸,感覺程野的手緊緊握住了她的。
皮鞋主人在實驗臺前停下,從他們的藏身之處能看到西褲下露出的一截腳踝,上面有一道明顯的傷疤,形狀像閃電。
“我知道你們在這里?!耙粋€低沉的男聲響起,“程野,你長得真像你舅舅?!?
程野渾身一僵,這個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是當年事故調查組的組長,父親的老同學趙明。
趙明拖過一把椅子坐下,皮鞋尖幾乎碰到周小棠的裙邊?!捌吣炅耍八匝宰哉Z,“我每周都來打掃,就等著這一天。
“他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你父親開始懷疑了,我不能再保守這個秘密。“
程野從實驗臺下鉆出來,把周小棠護在身后:“什么秘密?我舅舅是怎么死的?“
趙明看起來比照片上老了許多,眼角的皺紋像蜘蛛網般密布。
他疲憊地揉了揉那道閃電形傷疤:“不是意外,從來都不是。“他推過那份文件,“這是原始尸檢報告,你舅舅的呼吸道沒有灼傷,如果是氫氣爆炸,他應該吸入燃燒氣體才對?!?
周小棠看到程野的臉色變得慘白:“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在爆炸前就已經死了?!摆w明痛苦地閉上眼睛,“你父親發現他收集了證據,我們爭吵...我發誓沒想推他,但他后腦撞在了實驗臺角上...“
程野猛地撲上去揪住趙明的衣領:“你殺了他!然后偽裝成事故!“
趙明沒有反抗:“我當時嚇壞了...你父親提議用氫氣罐制造爆炸假象...“他的聲音哽咽,“這七年我每晚都做噩夢,所以才保留這一切...等著有一天能...“
周小棠拉開程野,感覺到他全身都在發抖。她撿起從趙明口袋掉出的錢包,里面夾著一張小女孩的照片。“這是...“
“我女兒,“趙明突然崩潰大哭,“她需要腎移植...程總答應支付所有醫療費...“
程野松開手,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氣。周小棠扶著他坐下,自己轉向趙明:“你現在為什么說出來?“
“因為我女兒去年去世了,“趙明擦著眼淚,“再沒有什么能威脅我保持沉默?!?
他從內袋掏出一個信封,“這些年我收集的證據,足夠讓程總和我在監獄度過余生?!?
程野接過信封,里面的照片讓他倒吸一口冷氣,父親和趙明站在實驗室外,手里拿著沾血的扳手。背面寫著日期:事故當天。
“我會去自首,“趙明站起身,“但在那之前...“他指向U盤,“你舅舅最后的禮物,密碼是...“
“0921,我知道?!俺桃暗穆曇艨斩?。
趙明點點頭,轉身走向樓梯,背影佝僂得像老人。
在門口他停下腳步:“你舅舅常說,你是他見過最有天賦的孩子...他希望你能自由地創造讓人快樂的飲料,而不是被利潤束縛。“
門關上的聲音在寂靜的地下室里格外刺耳。
程野盯著手中的照片,淚水再次涌出:“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只是意外...“
周小棠抱住他,感受到他的淚水打濕她的肩膀?!澳憔司撕転槟泸湴粒八p聲說,“他留給你那么多汽水,就是希望你能繼續他的夢想。“
程野從背包里拿出那瓶“給小野“的琥珀色汽水,顫抖著擰開瓶蓋。甜蜜的香氣立刻充滿了地下室,像是陽光突然照進黑暗。
他抿了一口,閉上眼睛:“...是蜂蜜柚子味,我十歲生日時最愛喝的?!?
周小棠也嘗了一口,溫暖的甜味中帶著微微的苦澀,像是濃縮了所有成長的滋味。
“好喝,“她輕聲說,“像是...被擁抱的感覺?!?
程野突然緊緊抱住她,力道大得幾乎讓她喘不過氣。“謝謝你陪我來,“他的聲音悶在她發間,“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
周小棠回抱住他,感受著他的心跳與自己的逐漸同步。在這個充滿灰塵與回憶的地下室里,他們像兩個找到避風港的旅人,暫時忘記了外面的風暴。
回程的公交車上,程野一直盯著窗外,手里緊握著那個U盤。
周小棠安靜地坐在他身邊,沒有打擾他的思緒。
夕陽將他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睫毛在臉上投下細長的陰影。
“我要公開這一切,“他突然說,聲音堅定,“不是為了報復,而是...為了真相?!?
周小棠點點頭:“我會一直陪著你。“
程野轉向她,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清明:“還有那個比賽,我要用舅舅最后的配方參加。“他輕輕碰了碰U盤,“讓全世界嘗到他夢想的味道。“
“那一定會是最棒的汽水。“周小棠微笑。
程野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瓶子:“差點忘了,今早說的新配方。“標簽上寫著“勇氣2.0,給世界上最勇敢的女孩“。
周小棠喝了一口,這次的姜味更濃,但后調是令人驚喜的蜜桃香?!斑@是...“
“你第一次喝的汽水味道,“程野輕聲說,“我想記住那個瞬間...你站在陽光下,瞇著眼睛看我的樣子?!?
周小棠的臉燒了起來,幸好夕陽可以為她掩飾。公交車駛過一片樹林,光影在兩人臉上交錯,像是老電影的畫面。
“下周三是舅舅的忌日,“程野突然說,“我打算在那天公布一切...你愿意和我一起嗎?“
周小棠沒有猶豫:“當然?!?
程野感激地笑了,手指悄悄勾住她的。他們就這樣牽著手,看著窗外的景色從荒蕪的郊區逐漸變成城市的燈火。每一盞亮起的燈,都像是黑暗中的一個小小希望。
回到學校實驗室已是晚上八點。讓兩人驚訝的是,林曉和籃球隊的隊員們都在,實驗室被裝飾得煥然一新,墻上貼滿了汽水瓶標簽和鼓勵標語,黑板上畫著夸張的加油圖案。
“你們終于回來了!“林曉蹦跳著迎上來,“我們有個驚喜!“
副隊長靦腆地推出一輛改裝的小推車:“簡易汽水售賣車,可以推到比賽現場?!?
車上漆著明亮的橙色,側面用藍色寫著“程野的汽水實驗室“,還畫著氣泡圖案。程野摸著那些字跡,喉結滾動卻說不出話。
“我們聽說了那個比賽,“林曉挽住周小棠的手臂,“全校都會支持你們的!“
周小棠看著程野被隊友們圍住的背影,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她悄悄拿出藍色筆記本,在新的一頁寫下:
“今天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1.蜂蜜柚子汽水里藏著的愛
2.程野找到真相時的眼淚
3.朋友們不求回報的支持
4.那只悄悄勾住我的溫暖手指“
她合上筆記本,抬頭看到程野正對她微笑,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灑在他身上,像是給他鍍上了一層金邊。風暴即將來臨,但此刻,一切都安靜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