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邊關飄起了鵝毛大雪。

沈昭臨披著狐裘巡視完營地，回到大帳時已是三更。炭盆將熄未熄，她正欲添火，忽見案幾上多了個青瓷酒壺，底下壓著張字條：

「歲寒夜永，聊贈薄酒。——裴七」

字跡工整如刻，卻比往日多了幾分隨意。沈昭臨挑眉——裴照野何時來的？自那日族叔來訪后，這人就像雪地上的腳印般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商隊都換了人押送。

她拔開瓶塞，一股醇香撲面而來，是江南特產的梅花釀。酒液入喉，暖流從胃里擴散到四肢百骸，連凍僵的指尖都活泛起來。

“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

帳內靜了片刻，屏風后傳來一聲輕咳。裴照野緩步走出，素白長衫外罩了件灰鼠皮襖，襯得人愈發清瘦。他左手拄著檀木杖，右手托著個棋盤，笑眼如月：“將軍好眼力。“

沈昭臨輕哼：“瘸著腿還到處跑？“目光卻落在他左腿上——自雪夜跪糧落下病根，他走路總有些跛，今日天寒，想必更難受。

“年關將至，總該...當面道聲賀。“裴照野將棋盤放在案幾上，又從袖中取出兩盒棋子，“不知將軍可愿賞臉，手談一局？“

沈昭臨盯著他凍得發紅的指尖，忽然想起父親生前也愛下棋。她解下狐裘扔過去：“披著。“

裴照野一怔，隨即含笑接過。狐裘上還帶著她的體溫和淡淡檀香，他低頭系帶時，鼻尖幾乎埋進毛領里。

“賭什么？“沈昭臨盤腿坐下，隨手執黑。

裴照野在她對面跪坐，袖口露出半截蒼白手腕：“將軍想賭什么？“

沈昭臨目光掃過他全身，忽然停在腰間——那里懸著枚羊脂白玉墜，溫潤如凝脂，雕工卻簡單得近乎粗糙，與他一貫精致的做派很不相稱。

“就賭它。“她指向玉墜。

裴照野手指一顫，棋子嘩啦灑了半盤。他迅速低頭收拾，再抬頭時笑容有些勉強：“此物粗陋，不值...“

“我偏喜歡。“沈昭臨打斷他，“怎么，裴七爺輸不起？“

燭火噼啪作響。裴照野沉默片刻，忽然解下玉墜放在棋盤邊：“那將軍...以何為注？“

沈昭臨解下佩劍拍在案上：“夠分量么？“

龍泉劍出鞘三寸，寒光映得裴照野面色更白。他凝視劍身上“昭臨“二字銘文，輕聲道：“太重了。“

“少啰嗦。“沈昭臨已落下一子，“該你了。“

裴照野執白，起手天元。沈昭臨挑眉——這是極狂妄的下法，要么是絕頂高手，要么是...存心相讓。她冷哼一聲，攻勢驟急。

棋至中盤，沈昭臨漸漸發覺不對。裴照野的棋風看似綿軟，實則暗藏殺機，每每在她以為勝券在握時突施冷箭。更奇的是，他總能在她長考時準確預判落子位置，仿佛...

“你能讀我心？“沈昭臨突然問。

裴照野正欲落子，聞言手腕一抖，白子偏離了預定位置：“將軍說笑了。“他迅速調整表情，“只是觀棋如觀人，將軍用兵直來直往，棋路自然也...“

“放屁。“沈昭臨戳穿他，“你剛才盯著我眉心看。“

裴照野啞然。他確實在觀察她眉心的細微蹙動——這是生母教他的小伎倆，說樂伎察言觀色必備的本事。沒想到沈昭臨如此敏銳。

“再敢耍花樣，這局算你輸。“沈昭臨落子如飛，“認真下！“

裴照野苦笑，只得收斂心神。棋局頓時激烈起來，黑白交錯如兩軍對壘。炭盆里的火苗漸漸矮下去，帳外風雪呼嘯，卻蓋不住棋子敲擊枰面的脆響。

一個時辰后，沈昭臨投子認負。

“再來！“她不服氣地推亂棋盤。

裴照野卻按住她的手：“賭注...“

沈昭臨甩開他，解下佩劍扔過去：“拿去！“她伸手去抓玉墜，卻見裴照野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絲絲血跡。

“你...“她下意識起身，又硬生生坐回去，“...活該。“

裴照野用袖子擦凈嘴角，將染血的棋子一顆顆撿回盒中：“將軍若喜歡這玉墜，裴某...本就想送的。“他頓了頓，“只是它來歷不堪，怕污了將軍清譽。“

沈昭臨已經將玉墜系在腰間：“一塊玉而已，哪來那么多講究？“

“它...“裴照野聲音低下去，“是家母遺物。“

帳內驟然安靜。沈昭臨手指一頓，玉墜在燈下泛著柔光。她想起父親信中那句“其生母乃樂伎“，心頭莫名一刺。

“樂伎之子，果然...“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裴照野身形微僵，隨即恢復如常。他輕輕將龍泉劍推回沈昭臨面前：“夜已深，裴某告退。“

“站住。“沈昭臨抓起酒壺倒了滿滿兩杯，“喝完再走。“

裴照野立在原地，背影單薄得像張紙。良久，他轉身接過酒杯，指尖冰涼：“將軍可知...家母是怎么死的？“

沈昭臨心頭一跳：“你族叔說...“

“不是病逝。“裴照野仰頭飲盡，喉結在蒼白皮膚下滾動，“是被周顯派人勒死的。就因為她不肯...再入府獻藝。“

酒液潑灑在案幾上，映出兩張同樣蒼白的臉。沈昭臨不知該說什么，只能陪他干了一杯又一杯，直到酒壺見底，裴照野眼中也有了醉意。

“這玉...“他忽然指向沈昭臨腰間，“是家母唯一留下的東西。當年她被賣入裴府時，渾身上下...就藏著這個。“

沈昭臨低頭看去。玉墜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暖意，邊緣處有道細微裂痕，像是曾被摔碎又精心粘合。她忽然明白了裴照野為何總戴著它——這不是裝飾，是念想。

“還你。“她解下玉墜。

裴照野卻搖頭：“給了將軍...便是將軍的。“他醉眼朦朧地笑了，“只求將軍...好好待它。“

沈昭臨胸口發脹。她重新系好玉墜，又解下腰間令牌拍在案上：“從今日起，裴氏商隊通行北疆三十八營，無需勘驗。“

裴照野怔住：“將軍...“

“禮尚往來。“沈昭臨別過臉，“少廢話。“

炭盆終于熄了，帳內溫度驟降。裴照野搖搖晃晃起身，卻在邁步時一個踉蹌。沈昭臨下意識扶住他，掌心觸及的手臂瘦得驚人。

“我讓人備了客房。“

裴照野搖頭：“商隊...還在十里外等著。“他試圖站穩，左腿卻使不上力，“將軍...借劍一用。“

沈昭臨將龍泉劍遞過去。裴照野拄劍而行，到帳口時忽然回頭：“家母若在天有靈...定會喜歡將軍。“

風雪卷入帳內，吹散了余音。沈昭臨獨坐案前，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玉墜。不知過了多久，她伏案睡去，夢里似有檀香縈繞。

天蒙蒙亮時，沈昭臨被號角聲驚醒。她猛地坐直，發現身上多了件灰鼠皮襖——是裴照野的。案幾上整齊擺著她的佩劍，劍柄上纏了條素白帕子，隱約透著血色。

“將軍！“趙銳匆匆進帳，“裴家商隊遭襲，在鷹嘴崖...“

沈昭臨抓起佩劍就往外沖。風雪撲面而來，她這才發現玉墜還掛在腰間，貼著里衣的位置一片溫熱。

鷹嘴崖下，戰斗已經結束。沈昭臨趕到時，只見滿地狼藉，十幾輛馬車翻倒在路旁，貨物散落一地。裴家護衛正在收拾殘局，見她來了紛紛行禮。

“裴照野呢？“

護衛指向崖邊。沈昭臨快步走去，只見裴照野獨自立在懸崖邊，素白長衫上濺滿血跡，手中握著根骨笛。聽見腳步聲，他緩緩轉身，臉上還帶著未褪的殺意。

“將軍怎么...“

沈昭臨一把揪住他衣領：“不是說商隊在十里外？“

裴照野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裴某...“

“撒謊成性！“沈昭臨將他拽到近前，突然嗅到一股鐵銹味。她猛地扯開他衣領——胸口處纏著滲血的繃帶，“什么時候傷的？“

裴照野不答，只是輕輕掰開她的手：“小傷而已。“他指向不遠處幾具尸體，“北狄探子，假扮馬匪...“

沈昭臨這才注意到，那些“馬匪“的靴子都是制式的。她蹲下身檢查，在其中一人頸后發現個狼頭刺青——是北狄精銳斥候的標志。

“你一人殺的？“

裴照野微笑：“商賈也會些...防身之術。“他袖口突然滑出根細如牛毛的銀針，又迅速收回，“讓將軍見笑了。“

沈昭臨心頭微凜。那針尖泛著詭異的藍光，明顯淬了毒。她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似文弱的書生，或許比她想象的危險得多。

回營路上，兩人并肩而行。沈昭臨幾次想問骨笛的事，卻見裴照野神色恍惚，只好作罷。經過傷兵營時，他突然停下：

“將軍...“

“嗯？“

“昨夜...“裴照野聲音極輕，“裴某并非有意隱瞞。“

沈昭臨知道他指玉墜的事：“我明白。“

裴照野搖頭：“您不明白。“他苦笑，“樂伎之子...終究是樂伎之子。“

這話像根刺扎進沈昭臨心里。她正欲反駁，卻見裴照野已拄著骨笛走遠。風雪中，那背影單薄如紙，卻又挺得筆直，仿佛在無聲地宣告：我卑賤，但我不跪。

當夜，沈昭臨在燈下細看那枚玉墜。玉質溫潤，雕工卻粗糙，正面刻著個模糊的“檀“字，背面是半闕殘詞：「...照野彌彌淺浪」。她忽然想起裴照野的名字——照野，原來出自此處。

帳外風雪更急。沈昭臨鬼使神差地取出張信箋，提筆寫下：

「玉墜甚好，勿念。塞外苦寒，珍重自愛。」

寫罷又覺太過溫情，揉成一團扔進炭盆。火光中，她仿佛看見裴照野立在崖邊的身影，還有那句消散在風雪中的“樂伎之子“。

第二日清晨，親兵在帳外發現個包袱。里面是件嶄新的狐裘，內襯縫著張字條：

「歲寒，勿棄。——七」

沈昭臨披上狐裘，忽然摸到袖中有異物——是半截骨笛，斷口處還沾著血。她心頭一震，想起裴照野昨日握笛的手指，骨節分明，蒼白如雪。

“瘋子...“她喃喃自語，卻將骨笛貼身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