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第三場雪落下時，沈昭臨收到了裴照野的第一封信。

信使是個滿臉凍瘡的少年，自稱是裴家商隊的學徒。他哆哆嗦嗦從貼身處取出個油紙包，又遞上枚銅鑰匙：“公子說...將軍看完就燒。“

沈昭臨挑眉。自她戍邊以來，裴照野每月都會派人送些物資，卻從未附過只言片語。她打發走信使，獨自在帳中拆開油紙——里面是張北疆商路圖，標注著十幾條新辟的小道，沿途還畫著些古怪符號。

“狐貍...“她輕哼一聲，指尖撫過圖上墨跡。

這半年來，北疆各營糧草突然寬裕起來。不僅軍餉足額發放，連傷病營都添了江南特產的藥材。沈昭臨起初不解，直到有次巡視，聽見火頭軍嘀咕“裴家的商隊又來了“。

她將地圖湊近燈焰，果然在邊緣處顯出幾行小字：

「商路已通，三月一結。利錢三成，記賬于后。——裴七」

火光搖曳，映出沈昭臨微微上揚的嘴角。好個“唯利是圖“的裴七爺，連幫她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她翻到背面，果然見密密麻麻列著賬目，最后卻用朱砂批了“賒欠“二字。

帳外傳來腳步聲，沈昭臨迅速將地圖投入火盆。

“將軍？“趙銳掀簾進來，“裴家商隊卸完貨了，說是還留了封信...“

沈昭臨接過對折的紙條，上面只有八個字：

「塞外苦寒，珍重自愛。」

字跡工整如刻，卻透著一股子急切，像是匆匆寫就。她將紙條揉成一團，卻又在扔進火盆前展開撫平，鬼使神差地夾進了兵書里。

“告訴裴家的人，“她背對趙銳道，“下回帶些墨錠來。“

五個月后，雁門關外。

裴照野蹲在溪邊洗手，指縫間還沾著血跡。他今日穿了件粗布短打，遠看像個尋常商賈，唯有腰間那枚白玉墜子透露出幾分不凡。

“公子，清點完了。“獨眼老漢走過來，壓低聲音，“少了十二車糧食，還有那批給沈將軍的藥材...“

“人呢？“

“死了七個，重傷三個。“老漢抹了把臉，“是北狄游騎假扮的馬匪。“

裴照野沉默地擦凈手，從懷中取出個小瓷瓶，倒出幾粒藥丸吞下。自從開辟這條商路，他已遭遇三次劫道，但損失如此慘重還是頭一回。

“貨物不要緊。“他聲音沙啞，“傷員安置好了？“

“按您的吩咐，重傷的都送去涼州養著了。“老漢猶豫片刻，“只是...那批玄鐵片被搶了，沈將軍的甲胄怕是...“

裴照野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口鮮血噴在溪水中，很快被湍流沖散。老漢慌忙扶住他：“公子！您的藥...“

“不礙事。“裴照野推開他，搖搖晃晃走向不遠處那輛被掀翻的馬車。車廂裂了個大洞，露出里面散落的藥材。他彎腰拾起一個被踩扁的檀木盒，輕輕拂去塵土。

盒中本是一對護腕，用玄鐵打造，內襯墊了層薄薄的絲棉——北疆風大，他怕沈昭臨挽弓時凍著手腕。如今護腕已經變形，絲棉也被血浸透了。

“阿昭會冷...“裴照野喃喃自語，將破盒子緊緊抱在懷里。

老漢沒聽清：“公子說什么？“

“沒什么。“裴照野直起身，又恢復了那副精于算計的表情，“傳信給涼州分號，再調三十車糧來。至于藥材...“他瞇起眼睛，“走西邊那條暗道。“

“那可是官道！“老漢驚呼，“萬一被守軍發現...“

“守將是沈將軍舊部，早打點好了。“裴照野從袖中取出封信，“連同這個，一并送去。“

信很短，只有寥寥數語：

「商路遇雪，貨期延誤。利錢照舊。——裴七」

他故意用了“雪“而非“劫“，就是不想讓沈昭臨擔心。至于那對護腕...裴照野望向北方，仿佛能透過重重山巒看見那個披甲執劍的身影。

“公子，該啟程了。“老漢催促道。

裴照野點點頭，卻在轉身時踢到個東西——是個摔碎的瓷瓶，里面殘存的藥粉散發著他熟悉的檀香氣。這是沈昭臨最愛的味道，他特意讓每支商隊都熏染上，只為讓她開箱時能有一瞬歡欣。

瓷片割破了他的手指。裴照野望著滲出的血珠，忽然笑了：“老周，你說...將軍會喜歡檀香味的護腕么？“

老漢不明所以：“公子說什么胡話？護腕又不是香囊...“

裴照野不答，只是將染血的瓷片收入袖中。

秋去冬來，沈昭臨的案頭已經堆了七封信。

每封都簡短如賬目，卻讓她反復研讀。裴照野的字跡從最初的工整到后來的潦草，再到最近又恢復工整——她猜他大概病了一場，又不愿讓人看出端倪。

“將軍，新到的物資清點完了。“趙銳捧著賬本進來，“就是...有點奇怪。“

沈昭臨頭也不抬：“怎么？“

“裴家這次送的全是藥材，糧草反倒少了。“趙銳撓頭，“可咱們眼下最缺的是冬衣啊...“

沈昭臨筆尖一頓。她起身走到帳外，果然看見十幾車藥材正在卸貨，卻不見往年常有的棉衣皮毛。她隨手掀開一個麻袋，里面是上等的當歸，根須完整，顯然是精挑細選過的。

“傳信使。“

信使是個生面孔，自稱姓陳。他恭敬地遞上封信，又補充道：“公子說，北狄今冬可能南下，請將軍...多備傷藥。“

沈昭臨心頭一緊。她拆開信，里面依然是那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聞北地苦寒，特備熱性藥材。利錢減半，以慰將士。——裴七」

熱性藥材...沈昭臨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快步走向最后一輛馬車，掀開苫布——底下整整齊齊碼著幾十個鐵皮箱，打開一看，全是提純過的阿膠和人參精華，正是治療凍傷的特效藥。

“你家公子...“她聲音有些啞，“身子如何？“

信使一愣：“公子前月染了風寒，咳得厲害，如今好些了。“

沈昭臨握緊信紙。她就知道！那字跡突然變潦草的時候，定是他病中強撐著寫的。這傻子，自己咳血還惦記著給邊關送藥...

“回去告訴他，“她將信紙捏成一團，“再敢少寫一個字，我就帶兵去江南抄了他的老窩！“

信使嚇得一哆嗦，卻見將軍轉身時，眼角似有淚光閃動。

臘月廿三，小年夜。

沈昭臨正在帳中擦拭佩劍，忽聽外面喧嘩。趙銳慌慌張張沖進來：“將軍！京城來了位大人，說是...說是您族叔！“

沈昭臨手一抖，劍鋒在指腹劃出道口子。她族叔沈硯是禮部侍郎，向來瞧不起她這“拋頭露面“的侄女，今日突然到訪，必無好事。

“請進來。“

沈硯一身錦袍，進門就皺眉：“成何體統！女子怎能...“

“叔父遠道而來，有何貴干？“沈昭臨直接打斷。

沈硯冷哼一聲，從袖中取出封信：“你父親臨終前寫的，囑我親自交到你手上。“

沈昭臨胸口如遭重擊。父親去世半年有余，這信顯然是族叔扣下了。她強忍怒火接過，信封上火漆完好，確實是父親筆跡。

“還有一事。“沈硯壓低聲音，“你與那裴七，是怎么回事？“

沈昭臨心頭一跳：“裴照野？不過是尋常生意往來。“

“生意？“沈硯冷笑，“京城都傳遍了！說裴家庶子為了討好你，連祖產都變賣了...“他湊近幾分，聲音帶著嫌惡，“昭臨，你可是將門嫡女，怎能與商賈庶子廝混？平白辱沒了沈家門楣！“

沈昭臨猛地攥緊信封：“我與誰往來，不勞叔父費心。“

“冥頑不靈！“沈硯拂袖而起，“你父親信里寫得明明白白——商賈庶子，也配肖想將門嫡女？“

這句話如刀刺入沈昭臨心口。她死死盯著沈硯，直到對方悻悻離去，才顫抖著拆開父親的信。

信很長，前半部分都是叮囑她守好邊關，最后卻突兀地寫道：

「近日聽聞你與江南裴氏往來甚密。此子雖才學過人，然商賈出身，終非良配。況其生母乃樂伎，血脈不純...」

羊皮紙突然變得滾燙。沈昭臨將信摔在案上，胸口劇烈起伏。她從未對裴照野有過非分之想，可父親這般言辭，實在令人心寒。

帳外傳來腳步聲，很輕，卻停在了門口。沈昭臨警覺地抬頭：“誰？“

沒有回應。她掀簾而出，只見雪地上留著半串腳印，旁邊還有幾滴新鮮血跡。遠處，一個素白身影正踉蹌著走遠，看背影像是...

“裴照野？“她下意識喊道。

那人身形一頓，卻沒有回頭，很快消失在風雪中。沈昭臨呆立原地，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聽到了。聽到了沈硯那番話，也看到了父親的信。

雪越下越大。沈昭臨回到帳中，發現信紙上多了幾點水痕，恰好暈染開“庶子“二字。她起初以為是雪水，直到嘗到嘴角的咸澀，才驚覺自己落了淚。

當夜，她做了個夢。夢見裴照野跪在雪地里，一遍遍擦洗自己的手腕，仿佛那里有什么骯臟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