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這天，沈昭臨正在校場練兵。
新鑄的長槍比往常重三分，槍尖泛著幽幽藍光——是裴照野送來的“禮物“，說淬了種西域奇毒，見血封喉。她試了幾招，果然順手，正欲夸贊，忽聽營門處一陣騷動。
“將軍！“趙銳狂奔而來，面色慘白，“京城...京城八百里加急！“
沈昭臨心頭一緊。八百里加急非軍國大事不用，莫非北狄大舉進犯？她扔下長槍大步迎去，卻見信使不是兵部差官，而是個披麻戴孝的沈府老仆。
“小姐...“老仆撲通跪地，雙手捧上一封火漆密信，“老侯爺...歿了！“
春雷炸響，沈昭臨耳邊嗡嗡作響。她機械地接過信，火漆上是父親私印，印文卻歪斜無力，顯然不是父親親手所蓋。拆開一看，里面只有寥寥數(shù)語：
「父遇伏于黑水谷，身中二十七箭，猶力戰(zhàn)不退。臨終囑：吾女當以邊關為重，不必守孝。——沈硯筆」
信紙飄落在地。沈昭臨雙膝一軟，重重跪在沙場上。父親死了？那個教她騎馬射箭、為她打造第一把劍的父親，那個在她撕毀圣旨后只說“不愧是我沈家兒女“的父親...死了？
“將軍...“趙銳想扶她。
沈昭臨猛地揮開他，喉嚨里滾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她抓起地上長槍，朝校場木樁狠狠劈去。木樁應聲而斷，槍尖深深扎入凍土。她拔出來再劈，一遍又一遍，直到虎口崩裂，鮮血順著槍桿流淌。
“誰干的？“她終于嘶聲問道。
老仆以頭搶地：“北狄左賢王...設的伏。“
沈昭臨松開長槍，染血的手掌在衣甲上擦了擦，接過父親遺物——一柄斷劍，劍身只剩半截，斷口處參差不齊，像是被人生生拗斷的。她認得這是父親的佩劍“青霜“，三十年來從未離身。
“尸骨...“
“左賢王派人送回，說...敬重老侯爺是條好漢。“老仆哽咽道，“靈柩已到京城，陛下追封忠烈公，命...命三公子襲爵。“
沈昭臨冷笑。三弟沈昭明，那個連馬都騎不穩(wěn)的書呆子？父親一生戎馬，最后爵位卻落在一個連刀都提不動的文弱書生手里，真是諷刺。
“將軍節(jié)哀。“趙銳遞上帕子，“末將這就去準備...“
“準備什么？“沈昭臨推開帕子，“繼續(xù)操練！“
她拾起斷劍轉身就走，背影挺得筆直，唯有握劍的手微微發(fā)抖。回到大帳，她一腳踹翻案幾，將能砸的東西全砸了個遍。父親臨終讓她“以邊關為重“，可她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左賢王？沈硯？還是...
帳外傳來腳步聲，很輕，卻在門口停住了。
“滾進來！“沈昭臨吼道。
簾子掀起，露出裴照野蒼白的臉。他今日著了素服，發(fā)間系著白布帶，手中捧著個烏木匣子。見帳內狼藉，他怔了怔，隨即默默跪坐在碎片旁。
“你來干什么？“沈昭臨聲音沙啞。
裴照野不答，只是打開木匣，取出三柱線香點燃，插在香爐里。煙氣裊裊升起，是沈昭臨熟悉的檀香味。他雙手捧香舉過頭頂，朝京城方向拜了三拜，又將香爐擺在案上。
“家父去世時，裴某七歲。“他輕聲道，“當時不懂事，只知道哭鬧。家母抱著我說...男子漢大丈夫，眼淚要往心里流。“
沈昭臨別過臉：“我不需要安慰。“
“不是安慰。“裴照野從匣中取出一卷經(jīng)文，“這是《往生咒》，裴某連夜抄的。將軍若不信這些...燒了也好。“
經(jīng)文展開，密密麻麻的小楷工整如刻，墨色卻深淺不一，顯然不是一氣呵成。沈昭臨隨手翻了幾頁，突然發(fā)現(xiàn)最后一張紙顏色略深——是血跡？
“你手怎么了？“
裴照野迅速縮回袖子：“抄經(jīng)時...打翻了墨硯。“
沈昭臨一把抓住他手腕。袖子捋起，露出十指上密密麻麻的針眼，有些還在滲血。她心頭一震——這不是墨跡，是血書！他竟用針扎破手指...
“瘋子！“她甩開他的手，“誰要你...“
話音戛然而止。裴照野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口鮮血噴在經(jīng)卷上。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卻將血跡抹得更開。
“滾回去養(yǎng)傷！“沈昭臨抓起經(jīng)卷扔到他懷里，“少在這裝可憐！“
裴照野不惱，只是默默收起經(jīng)卷，又取出一封信放在案上：“這是...裴某查到的消息。關于老侯爺遇伏的...“他頓了頓，“將軍節(jié)哀。“
他躬身退出大帳，背影單薄得像張紙。沈昭臨盯著那封信，突然沒了打開的勇氣。她跌坐在狼藉中，斷劍抵著心口，那里疼得像是也被射了二十七箭。
帳外，裴照野扶著轅門劇烈咳嗽，指縫間滲出的鮮血滴在雪地上，像朵朵紅梅。親兵想扶他，卻被他搖頭拒絕。
“別告訴將軍...“他啞聲道，“就說我回江南了。“
當夜，沈昭臨在燈下拆開那封信。里面詳細記錄了父親遇伏的經(jīng)過：左賢王確實設了埋伏，但通風報信的卻是兵部一名小吏，而那小吏...是沈硯的門生。
信末附了份名單，是裴照野安插在沈府的眼線。沈昭臨一個個看過去，突然在最后發(fā)現(xiàn)行小字：
「經(jīng)書夾層，另有隱情。」
她急忙找出那卷《往生咒》，仔細翻找后，果然在封底夾層摸到張薄如蟬翼的紙。展開一看，上面是用血寫的四個字：
「愿以身代。」
字跡潦草顫抖，像是忍著極大痛楚寫下的。沈昭臨胸口如遭重擊。她想起裴照野咳血的樣子，想起他指尖的針眼，想起那句輕飄飄的“將軍節(jié)哀“...
“傻子...“她攥緊血書，眼淚終于決堤。
帳外風雪更急。沈昭臨擦干眼淚，將血書貼身收好，又翻出父親留下的斷劍。劍身上隱約可見“忠烈“二字，是先帝御筆。她忽然明白了父親的選擇——馬革裹尸，本就是武將最好的歸宿。
“趙銳！“她掀簾而出，“點齊三百精騎，隨我去黑水谷！“
她要親眼看看父親戰(zhàn)死的地方，要親手摸摸那二十七處箭痕。至于裴照野的血書...沈昭臨摸了摸胸口，那里燙得厲害。
有些情意，記在心里就夠了。
三日后，沈昭臨從黑水谷歸來。
谷中積雪未化，石壁上還留著深褐色的血跡。她命人拓下所有箭痕，又親自丈量了每處戰(zhàn)場，終于確信——父親是被自己人出賣的。那埋伏太過精準，絕非偶然。
回營路上，她繞道去了趟裴家商隊駐扎的驛站。掌柜卻說裴照野早已南下，臨走前留了封信給她。
信很厚，拆開卻是空的，只在封底畫了朵小小的梅花。沈昭臨不明所以，直到對光細看，才發(fā)現(xiàn)紙上布滿細密的針孔——對著陽光，那些小孔竟組成一幅簡易地圖，標注著沈府與兵部的秘密通道。
“掌柜的，“她收起信紙，“裴公子走時...身子如何？“
掌柜欲言又止：“公子咳得厲害，卻不肯耽擱，說是...江南有要事。“
沈昭臨心頭一緊。她想起那封血書，想起裴照野說的“愿以身代“。這傻子該不會...
“備馬！“她突然道，“我要去趟江南！“
趙銳大驚：“將軍！邊關不可一日無主...“
“三天！“沈昭臨已經(jīng)翻身上馬，“我最多三天就回！“
她揚鞭而去，烏騅馬踏起一路煙塵。江南路遠，她當然不可能真去，但至少要追到?jīng)鲋荨嵴找澳巧碜庸牵?jīng)不起長途顛簸，定會在涼州歇腳。
然而剛到雁門關，沈昭臨就被守將攔下——朝廷來了欽差，正等著宣旨。她只得調轉馬頭，心中隱隱不安。這旨意來得蹊蹺，莫非...
欽差是名陌生宦官，尖聲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鎮(zhèn)北將軍沈昭臨忠勇可嘉，特召回京，襲忠烈公爵位...“
沈昭臨愕然抬頭。爵位不是給了三弟么？怎么突然...
“沈昭明公子...“宦官壓低聲音，“昨兒個暴斃了。“
沈昭臨如墜冰窟。三弟體弱是真，但也不至于突然暴斃。聯(lián)想到裴照野留下的針孔地圖，一個可怕的猜測浮上心頭——難道是他...
“臣，領旨。“
接過圣旨時，沈昭臨的手穩(wěn)如磐石。不管是誰害了三弟，這仇她記下了。至于裴照野...她望向南方，胸口血書的位置燙得生疼。
若真是你做的，阿昭，這份情...我該怎么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