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第一場仗，沈昭臨差點丟了性命。
北狄游騎偷襲糧道，她率三百輕騎截擊，卻被引入埋伏。一支狼牙箭穿透護心鏡，再偏半寸就能要了她的命。當趙銳把她血淋淋地抬回大營時，整個傷兵營都震動了。
“將軍的甲胄該換了。“軍醫剪開染血的戰袍，搖頭嘆息，“這護心鏡還是老侯爺在世時打的，如今都銹薄了。“
沈昭臨咬著布巾任他剜肉療傷，額頭冷汗涔涔。她何嘗不想換？可北疆鐵匠鋪打的甲太重，京城工坊的又太貴，父親留下的這副雖然舊，卻是最合身的。
帳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怎么回事？“沈昭臨吐出布巾，聲音嘶啞。
趙銳掀簾進來，面色古怪：“裴公子求見，說是...給將軍送了份大禮。“
沈昭臨皺眉。自雪夜跪糧那事后，裴照野的腿傷養了月余才好利索，卻留下了陰雨天就酸痛的病根。這些日子他忙著調度商隊運糧，兩人見面反倒少了。
“讓他進來。“
簾子掀起，裴照野拄著根檀木杖緩步入內。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長衫，襯得人愈發清瘦，唯有那雙眼睛亮如寒星。見到榻上血跡斑斑的沈昭臨，他瞳孔猛地一縮，指節在杖頭攥得發白。
“將軍無恙？“
“死不了。“沈昭臨勉強坐直，“聽說你有禮物？“
裴照野深吸一口氣，朝帳外招了招手。四名壯漢抬進一口黑漆木箱，落地時發出沉悶的金屬碰撞聲。
“聽聞將軍甲胄受損，裴某斗膽...“他掀開箱蓋，“獻上此物。“
帳內霎時一亮。箱中靜靜躺著一副玄鐵鎧甲，通體烏黑卻泛著暗金色紋路，護心鏡上浮雕著狴犴紋，肩甲處巧妙綴著細密的鱗片，既不失武將的威嚴，又透著幾分罕見的精致。
沈昭臨倒吸一口涼氣。這副鎧甲比她見過的任何戰甲都要精美，卻又不是花架子——每一處設計都暗含實戰考量，關節處的銜接尤其巧妙，絕不會影響揮劍劈砍。
“試試？“裴照野輕聲問。
沈昭臨顧不得傷勢，赤腳跳下床榻。指尖觸及甲片的剎那，一股清冽的檀香氣撲面而來，沖淡了帳內的血腥味。她驚訝地看向裴照野：“這是...“
“甲片淬火時混了檀香粉。“裴照野目光柔和下來，“將軍不覺得戰場上的血腥氣太濁么？“
沈昭臨心頭一顫。她從未對人說過，每次戰后最厭煩的就是那股洗不凈的鐵銹味。有次醉酒，她甚至抱怨寧愿聞營妓的脂粉香——難道他記在了心上？
“幫我穿上。“
裴照野一怔：“現在？“
“現在。“沈昭臨已經張開雙臂。
裴照野猶豫片刻，終究抵不過她灼灼的目光。他示意侍從退下，親自取了胸甲上前。沈昭臨這才發現他指尖有幾處新愈的燙傷，在蒼白皮膚上格外顯眼。
“你親手打的？“
“監工而已。“裴照野低頭為她系甲絳，呼吸拂過她耳際，“江南有位老師傅，專為水師制甲...“
甲胄加身的剎那，沈昭臨屏住了呼吸。這鎧甲竟輕若無物，卻又處處貼合，仿佛為她量身定做。她原地轉了一圈，甲片相擊聲如環佩叮咚，竟有幾分悅耳。
“合身么？“裴照野問。
沈昭臨沒有回答。她突然拔劍出鞘，在帳內舞了記回馬槍。劍風掃過燈焰，帳內明暗交錯間，玄甲上的金紋竟似活物般游動起來。
“好甲！“她收勢而立，眼中熠熠生輝，“比工部的強百倍！“
裴照野望著她因興奮而泛紅的臉頰，唇角不自覺地上揚。他伸手拂去肩甲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指尖在鱗片上流連：“將軍喜歡就好。“
“花了多少銀子？“沈昭臨突然問。
裴照野笑意微凝：“不過些許...“
“我要知道實數。“沈昭臨直視他的眼睛，“鎮北軍不白拿百姓東西。“
帳內一時寂靜。裴照野垂下眼簾，長睫在臉上投下陰影：“三百兩金，外加...一塊古玉。“
沈昭臨瞪大眼睛：“你瘋了？這夠養一營兵半年！“
“值得。“裴照野輕撫甲片，聲音幾不可聞，“將軍的命，值這個價。“
沈昭臨喉頭一哽。她正欲說話，卻見趙銳慌慌張張沖進來：“將軍！北狄又襲了西線糧道！“
“備馬！“沈昭臨條件反射地抓過佩劍，突然意識到自己還穿著新甲，“正好試試這寶貝...“
“將軍不可！“軍醫攔住她，“箭傷未愈，再戰會崩裂的！“
裴照野也上前一步：“糧道之事裴某已有安排，商隊護衛...“
“讓開！“沈昭臨已經系好披風，“我沈昭臨的兵在流血，豈能躲在帳中？“
她大步出帳，玄甲在陽光下流轉著暗金色的紋路。裴照野追出去時，她已經翻身上馬，玄色披風與烏騅馬的鬃毛在風中獵獵飛揚，宛如一幅濃墨重彩的畫。
“裴照野！“她突然勒馬回頭，“這甲我收下了，但銀子會還你！“
裴照野佇立在轅門下，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輕輕搖頭：“不必還...“
你穿著它，就夠了。
當夜，沈昭臨大勝而歸。
新甲果然神奇，輕便不失堅固，竟幫她避過三支冷箭。更妙的是那檀香氣，混在血腥戰場上也揮之不去，讓她莫名安心。回營卸甲時，她甚至有些不舍。
“將軍，“趙銳幫她解甲絳，突然壓低聲音，“這甲有些古怪。“
沈昭臨挑眉：“怎么說？“
趙銳指向胸甲內側：“這里...好像刻著字。“
沈昭臨翻過甲片，借著燈光細看。果然在內襯處發現幾行極小的刻痕，字形古怪似篆非篆，倒像是某種符咒。她心頭一凜，想起父親曾說，南蠻之地有在兵器上刻咒的習俗。
“去請裴...“她話到嘴邊又改口，“找個懂南文的來。“
來的是營中老書吏，瞇著眼看了半晌，突然臉色大變：“將軍，這是...是巫詛啊！“
“說清楚。“
“老奴年輕時跑過南疆商路。“書吏手指發抖，“這是樂伎咒，專刻在仇人貼身之物上，咒其...斷子絕孫。“
沈昭臨胸口如遭重擊。她猛地攥緊甲片，金屬邊緣割破掌心也渾然不覺。裴照野送她的鎧甲里，竟藏著如此惡毒的詛咒？
“此事不得外傳。“她咬牙道，“去請裴公子。“
等待的時辰格外漫長。沈昭臨在帳中來回踱步，幾次按捺不住要沖去箭樓。直到三更梆子響過，裴照野才姍姍來遲——他今日竟換了身縞素，發間還系著條白布帶。
“將軍深夜相召...“他話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案上的鎧甲上。
沈昭臨一把揪住他衣領：“解釋清楚！“
裴照野不掙扎，只是靜靜望著她。帳內燈火昏黃，照得他面色愈發蒼白，眼下那抹青影也更重了。沈昭臨這才注意到，他今日身上有淡淡的紙錢味。
“今日...是家母忌辰。“
沈昭臨手勁一松。裴照野趁機退后半步，整了整衣領：“將軍想問甲內刻字的事？“
“你知道？“沈昭臨聲音陡然拔高。
“知道。“裴照野竟笑了，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那是我生母的筆跡。“
沈昭臨如墜冰窟。她看著裴照野緩步走向鎧甲，用指尖輕撫那些咒文，動作溫柔得像在撫摸情人的臉。
“這甲...是用家母的陪葬熔鑄的。“
帳外驚雷炸響，暴雨傾盆而下。裴照野的聲音混在雨聲中，顯得格外遙遠：“她生前是南詔樂伎，被周顯強占后賣給我父親為妾。死前...在陪葬的銅鏡上刻了這咒。“
沈昭臨胸口劇烈起伏。她想起裴照野說過，他生母是被周顯派人勒死的。如今這詛咒...
“她咒的是周顯。“裴照野仿佛看透她的心思，“我熔了那面銅鏡鑄甲，是想...“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絲絲血跡，“想讓這詛咒...護著你。“
沈昭臨怔在原地。她看著裴照野咳得彎下腰去，素白衣袖染上點點猩紅，忽然不知該怒還是該憐。
“荒唐！“她最終只擠出這兩個字。
裴照野拭去唇邊血跡，笑容慘淡：“是啊...荒唐。“他望向鎧甲的眼神近乎癡迷，“可將軍穿著它，確實躲過了致命箭，不是么？“
沈昭臨無言以對。今日那支本該射穿她咽喉的箭，確實被肩甲上一處巧妙弧度彈開了。當時她還暗贊制甲工藝精妙，誰知竟是...
“我收下這禮物時，還說要還你銀子。“她突然覺得可笑，“現在想來，該是你欠我解釋才對。“
裴照野沉默片刻，突然撩袍跪下：“裴某欺瞞在先，甘受軍法。“
雨水從帳頂縫隙滲入，滴在他單薄的素衣上。沈昭臨望著他發頂的白布帶，想起今日是他生母忌辰，心頭那股怒火竟漸漸熄了。
“起來。“她別過臉，“我不罰戴孝之人。“
裴照野不動：“將軍不嫌棄這甲了？“
沈昭臨看向案上鎧甲。燭光下，那些曾讓她毛骨悚然的咒文，此刻看來竟有幾分悲壯。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撫過甲片上細密的紋路。
“你生母...叫什么名字？“
裴照野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阿...阿檀。“
“檀香的檀？“
“嗯。“裴照野聲音輕得像嘆息，“她最愛檀香。“
沈昭臨深吸一口氣，鎧甲上那股清冽氣息涌入胸腔。她突然明白了裴照野為何要在甲中混入檀香——那不僅是為掩蓋血腥氣，更是對生母的紀念。
“這甲我留著。“她最終道，“但有一個條件。“
裴照野眼睛亮起來：“將軍請說。“
“告訴我實話。“沈昭臨直視他的眼睛，“你接近我，究竟為了什么？“
帳外雨聲如注。裴照野跪在潮濕的地上，衣衫盡濕，卻挺直了脊背：“初見時，是為借將軍之力復仇。“他頓了頓，“如今...“
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他蒼白的臉。
“如今只求將軍平安。“
沈昭臨胸口發燙。她分不清這是感動還是惱怒，索性一把將他拽起：“滾回去換衣服！明日還要清點糧草，凍死了誰給我算賬？“
裴照野被她推得踉蹌兩步，卻在帳口停下腳步：“將軍...“
“又怎么了？“
“明日...“他回頭，雨水順著下頜滴落，“我能看您穿這甲胄么？“
沈昭臨想罵他得寸進尺，話到嘴邊卻成了：“...隨你。“
簾子落下，帳內重歸寂靜。沈昭臨獨自站在鎧甲前，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那些咒文。她忽然想起父親說過——最深的詛咒，往往源于最深的愛。
帳外，裴照野立在雨中，望著掌心咳出的鮮血被雨水沖淡。他輕聲念出一個從未告訴沈昭臨的秘密：
“阿昭，那甲里熔的...不止是銅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