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里新換的龍涎香熏得人頭疼。

裴照野垂手立在鎏金香爐旁，看著青煙從狻猊口中裊裊吐出，在蕭玨明黃的衣袍上纏成一道霧鎖。少年天子正在批閱選秀名冊，朱筆在“工部侍郎之女“處頓了頓。

“裴相。“蕭玨突然抬頭，“朕記得令千金今年及笄？“

香灰“啪“地落在裴照野手背上。他不動聲色地拂去，袖中檀香囊隨動作輕晃：“臣未曾娶妻。“

“啊，是朕糊涂了。“朱筆在硯臺邊沿輕敲，濺起兩三點猩紅，“說起來，裴相為何至今未娶？先帝在時不是要給...“

“臣妻性烈。“他截住話頭，眼角細紋里藏著經年的風雪，“聞不得脂粉味。“

滿室寂靜。年輕的帝王怔了怔，目光掠過他腰間褪色的香囊——那上頭歪歪扭扭的檀香紋樣，分明是女子繡工。

臘月初八總下雪。

裴照野站在祠堂廊下看仆役掃雪，青石板露出原本顏色時，老管家突然踉蹌著撲到跟前：“相爺！陛下、陛下微服到府門口了！“

玄狐大氅擦過滿地碎瓊亂玉，蕭玨正仰頭看府門匾額上“敕造丞相府“五個金字。見了他便笑：“朕來討杯茶喝。“

茶是陳年普洱，在越窯青瓷里釅得像血。蕭玨摩挲著杯沿突然問：“聽說裴相每日寅時就起，親手更換祠堂供香？“

“老臣淺眠。“

“朕倒聽說...“少年天子目光灼灼，“是為等第一爐香不被脂粉氣沾染？“

風撞開雕花窗，將供案上那柄龍泉劍的穗子吹得搖晃。裴照野看著劍穗上褪色的紅繩——那是二十年前某個雪夜，有人醉醺醺扯了自己發帶綁上去的。

“陛下明鑒。“他輕笑，“臣妻確實挑剔。“

三更的梆子敲過時，蕭玨執意要去看祠堂。

長明燈下，玄鐵鎧甲靜靜立在神龕里，護心鏡上的裂痕被擦得發亮。少年天子伸手要碰，忽被檀香氣撲了滿臉——裴照野不知何時擋在前頭，袖角還沾著香灰。

“陛下小心。“他聲音溫和，“甲胄鋒利。“

蕭玨卻望向供桌。那里除常規祭品外，還擺著一碟蜜漬梅子，一壇泥封的老酒，并一把出鞘三寸的匕首。最奇的是香爐旁擱著半塊咬過的桂花糕，酥皮上還留著小小的牙印。

“這是...“

“她貪嘴。“裴照野用袖子拭去鎧甲肩甲并不存在的灰塵，“昨日吵著要吃西街鋪子的點心，臣今早排了半個時辰隊。“

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得他白發如雪。蕭玨突然發現供桌上沒有牌位，只有個烏木托盤，里頭放著褪色的紅綢嫁衣，上頭整整齊齊壓著鳳冠。

“裴相...“少年嗓音發緊，“尊夫人她...“

“在邊疆巡查。“蒼老的手指撫過嫁衣上精致的纏枝紋，“今年雪大，耽擱了歸期。“

五更天，雪停了。

蕭玨臨走前，突然解下隨身玉佩放在供桌上：“替朕...給師母帶個好。“

裴照野鄭重行禮。待鑾駕遠去，他轉身從袖中取出新買的胭脂——京城最時興的“醉芙蓉“，輕輕擺在桂花糕旁邊。

“今日陛下問起你。“指尖掠過鳳冠上顫巍巍的珍珠流蘇，“我說你脾氣大，聞不得脂粉味。“

晨風吹動嫁衣廣袖，恍若有人輕笑。他低頭系緊腰間香囊，里頭裝著去年從她戰甲夾層發現的信：

「裴狐貍，若你讀到這封信，我大概已經戰死了。別哭，武將死于疆場，幸事也。只是...替我多看看太平盛世吧。」

檀香燃盡時，第一縷陽光穿過鎧甲護心鏡的裂痕，在青磚地上映出個明亮的光斑，晃晃悠悠，像極了某人含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