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野，你可知我這一生，最驕傲的不是戰功赫赫，而是愛過你。“

北疆的風雪總是來得突然。

我帶著親兵截住那支商隊時，鵝毛大的雪片正簌簌地往下落，很快就覆滿了我的鎧甲。商隊的人嚇得瑟瑟發抖，唯獨那個白衣書生站在馬車前，神色平靜得像是在賞雪。

“將軍，“他拱手行禮，聲音清潤，“在下裴照野，只是個賣藥的。“

我冷笑，龍泉劍“錚“地出鞘，劍尖抵在他喉間：“賣藥的帶著三十車糧草？“

他睫毛顫了顫，卻不見慌亂：“北疆大雪，百姓饑寒。這些糧食，是送去賑災的。“

我自然不信。這些年打著賑災旗號倒賣軍糧的奸商我見多了。我命人搜查，結果翻遍車隊，只找到幾本賬冊，上面清清楚楚記著每一粒米的去向——確實都是送往各州賑災的。

“將軍若不信，“他突然從袖中抽出一卷竹簡，“這是沿途州府蓋印的批文。“

我奪過來細看，竟是真的。抬頭時，見他唇角微揚，那雙狐貍眼里藏著幾分狡黠。

那一刻我就知道，這人絕非表面看起來那般溫順。

后來我才明白，他何止不溫順——他骨子里藏著瘋勁，只是藏得太深，深到連他自己都騙過去了。

青州城外的那一幕，我至今難忘。

那年大旱，赤地千里。我帶著親兵押送軍糧路過，看見一個婦人抱著餓暈的孩子跪在路邊，額頭都磕出血來。

“求求軍爺...給孩子一口吃的...“

親兵們面露難色。軍糧動不得，這是鐵律。我攥緊韁繩，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就在這時，一襲白衣蹲到了婦人面前。裴照野從藥箱里取出參片塞進孩子嘴里，又解下自己的水囊遞過去。

“慢些喝，“他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什么，“小心嗆著。“

那婦人千恩萬謝，他卻搖頭：“不必謝我。“轉身指向不遠處的粥棚，“那邊有熱粥，帶孩子去吧。“

我這才注意到，官道旁不知何時搭起十幾個粥棚，每個棚前都掛著“裴“字燈籠。

“你建的？“我問。

他撣了撣衣擺上的灰：“順手罷了。“

我嗤笑：“裝什么善人？“

他忽然抬眼看我，目光灼灼：“將軍不信世上有好人？“

我語塞。那晚我在營帳里輾轉難眠，眼前總浮現他蹲在塵土里的樣子——那么矜貴一個人，袍角沾了泥都不在意。

第二日我鬼使神差地去了粥棚，看見他正在給老人診脈。晨光落在他側臉上，勾勒出一道溫柔的弧度。我心頭突然一跳，像是被什么擊中了。

賜婚圣旨下來那天，我當庭撕了黃絹。

“臣的命只賣給天下人！“我擲劍于地，在滿朝嘩然中轉身就走。

宮門外，裴照野的馬車靜靜候著。他掀簾看我，眼里有擔憂，卻不多問。

“喝酒嗎？“他只說了這一句。

那晚我們在醉仙樓喝到半夜。我摔了三個酒壇，他就在旁邊默默收拾碎片。最后我醉醺醺地揪住他衣領：“裴照野，你為什么不勸我？“

他任由我拽著，輕聲道：“勸什么？“

“勸我別抗旨！勸我別犯傻！“我吼得嗓子發疼，“你們讀書人不最懂這些大道理嗎？“

他忽然笑了：“將軍是雄鷹，何必學燕雀低飛？“

我怔住。月光從窗欞漏進來，落在他眉間。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吻他。但我沒有，我只是松開手，啞著嗓子說：“裴照野，你這人真討厭。“

他笑著給我斟酒：“嗯，我討厭。“

西域戰報傳來時，我正在梳妝。

銅鏡里的女子眉目如劍，鬢邊卻已有了白發。我撫過眼角細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裴照野曾說：“阿昭，你老了也一定好看。“

那時我嗤之以鼻：“誰要老？我要戰死沙場！“

他聞言突然變了臉色，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不準胡說。“

我從沒見過他那樣失態。現在想想，原來他早就算到了這一天。

“將軍，“親兵在帳外稟報，“都準備好了。“

我戴上頭盔，最后看了一眼案上的護心鏡——那是他送的，內側刻著“照野此生，僅昭臨一愿“。

傻子。我在心里罵他。

風卷黃沙，戰鼓震天。我策馬沖入敵陣時，忽然想起離京那日，他在城墻上目送我遠去的眼神。那么深，那么痛。

箭矢穿胸的瞬間，我竟不覺得疼。恍惚中好像聽見他在喚我：“阿昭...“我努力想睜眼，卻只摸到護心鏡上的裂痕。

對不起啊，裴照野。這次我要食言了。

我死后，魂魄在人間游蕩了很久。

我看見裴照野一夜白頭，看見他抱著我的鎧甲枯坐整夜，看見他官至丞相卻終身未娶。最痛的是那年上元節，他獨自站在我們初遇的雪地里，對著虛空舉杯：“阿昭，元宵安康。“

我想抱他，卻只能穿過他的身體。

直到他七十八歲那年，病得奄奄一息。我守在他榻前，看他迷迷糊糊地喊我的名字。“阿昭...冷...“

我再也忍不住，現了形握住他的手：“裴照野，我在這兒。“

他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用盡最后力氣抓緊我：“這次...不準...再丟下我...“

我淚如雨下：“好。“

他的魂魄脫離軀殼的瞬間，我緊緊抱住他。白光閃過，我們再睜開眼，已站在北疆的雪原上——還是初見時的模樣，他白衣勝雪，我銀甲紅袍。

“裴照野，“我笑著向他伸出手，“跟我回家。“

他終于笑起來，眼角堆起熟悉的紋路：“好。“

這一次，我們再也沒有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