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日復一日地過去。

長達數年的時間里，除了剿滅亂黨，懲治不服，為陛下為大順清除帝國內的腫瘤之外，李延明心力投入最多的事情就是妻女被綁架的事件。

可是越追查，越后怕。

他漸漸的發現，當初頭三里那個雨夜，背后的疑點實在太多了。

無論是在侵入別墅時所展現出來的，堪比情報局的情報搜集能力……

還是當時隱衛本身的異動和展現出來的破綻……

又或者是這些賊人被抓住后，宛如死士的表現……

最關鍵的是，即使李延明耗費了大量心力，投入了大批隱衛的資源，卻還是一無所獲，什么也查不到！

——堂堂隱衛首領，“隱侯”，卻沒有查到任何東西，這本身就代表了太多含義了。

于是從那之后，李延明不再放任探查蔓延，果斷切斷了繼續追查的鏈條。

……但即使如此，心中的懷疑卻沒有淡去，恰恰相反，甚至變得更加濃烈。

但是李延明完全不敢表現出來。

因為他深知，一旦將其表現出來，恐怕自己當即便會遭到滅頂之災！

“事情……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走到這一步的呢？”

某日，從隱衛的工作中暫時抽出身來，與許卓音和李蔓然一起在新的別墅里團聚，享受天倫之樂的余暇時，李延明的嘴角微微泛起了苦笑。

盡管對每一次的選項沒有絲毫記憶，但這并不妨礙事后由于選擇了另一條道路，而邁向與現實中截然不同的人生方向的李延明，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感到錯愕和混亂。

盡管如此，當下的他，卻還是因為身側的妻女陪伴而感到安心。

……甚至，因此對隱衛的工作，都隱隱產生了倦怠。

“卓音……我在想，若有那么一天，我們就在南方靠海的地方買一幢能看得見陽光和大海的小房子吧。”

李延明下意識地喃喃道。

正倚靠在李延明身邊看著電視劇，享受難得的，幾個月才有一次的團聚時刻都許卓音聞聽此言，片刻的呆愣后立刻反應了過來。

“阿明？你那份工作終于要辭職了嗎？！”

這個時候李延明立刻醒覺自己剛才說了什么東西，強笑道：

“哈哈，我是覺得，若是卓音你在晴朗的海邊漫步的話，那模樣一定非常好看。”

他構筑的語言防線沒有起效，許卓音靜靜地看著他，眼里滿是期望：

“可是我想跟阿明一起走……我們一起住在那里，一起去趕海，慢慢看著蔓然長大，不好么？”

許卓音微微濕潤的目光，就像是月光一樣純凈。

那一瞬間，李延明感覺自己的心中有什么東西破碎了。

那一瞬間，李延明的耳邊，聲音又一次地響起：

“面對自己當下的情景，李延明的心中開始出現了困惑。

迎著妻子期待的眼神，他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呢？

A、立刻向陛下辭職，帶著妻女隱居山林；

B、殺妻證道，以妻女之血鋪就王者之路；

C、收集各種情報，尋找以后的退路；”

這一次的選項以遠比之前更早的概率出現，但李延明甚至都沒有力氣吐槽某個選項的不靠譜了。

真正能選的，其實只有一條。

于是，從那日起，李延明開始思考退路。

“很好……你又做出了一項關鍵性的選擇，接下來，就看看你要如何通往最終的結局吧？”

……

接下來的時間里，李延明又開始了暗中調查。

但這一次調查的對象，不再是當初頭三里的事件，而是過去的“隱侯”的資料。

幾百年來，每一任“隱侯”都以位高權重，幾乎是“黑暗之王”的地位而著稱，但主打隱秘的隱侯們，在卸任之后的下落卻極少有人知曉。

從前的李延明并不在意這些，因為他一心忠于陛下，這是身為隱侯被從小培養出來的思維慣性。

但當他真心開始思考退路的時候，開啟了對這些歷史資料的探秘，卻發現了一個個令他心驚的事實。

——第一任隱侯卸任之后，于半道被劫匪截殺一家……

——第二任隱侯死于任上，死后親屬也一個個接著暴斃，于是當時的皇帝又換了新一任隱侯……

——第三任隱侯在新的天子登基后，便莫名神隱，第四任隱侯很晚才接任……

種種件件，歷數過往，沒有一個隱侯能得到善終，而他們的家人也絕不可能長運！

直到這時，李延明才汗毛直豎地明白，原來隱侯位高權重的背后，竟是孤家寡人的事實！

“好啊，好啊……皇室血脈，皖國公旁系——疊加在一起，就是既非皇族，也非公侯。所謂‘隱侯’，徒有權勢，卻無威名，這樣便永遠只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利刃，刀背永遠向著自己，絕不會傷到了手！

“……隱侯，只能做孤家寡人！想要開枝散葉，皇族決不允許！”

李延明的心中翻起了驚濤駭浪。

但他也明白其中緣由為何。

隱侯之位高權重，大順罕有。又兼之身負皇族血脈。

倘若任其在明面上開枝散葉，只怕很短時間，三四代就能成為一個權勢熏天的大家族——到時候豈不是會對皇室造成巨大威脅？！

“但是我不求子子孫孫，綿延無盡。只求一個妻女團聚，而且有女無兒，這樣都不行么？”

此時李延明的心中仍存有一絲僥幸。

在將搜集得來的資料盡數封存之后，他把一切深埋到了心底。

——但是僅僅幾天之后，李延明的一切幻想，就已經被擊得粉碎。

……

宮城，元極殿。

突然得宮中侍者召見的李延明，不明就里，卻又暗自隱隱有所猜測，同時也極為害怕那個猜測成真的他被侍者帶領著進入殿中，跪倒在了李義隆面前。

“延明，你知道我召你來是做什么嗎？”

李義隆極其罕見地親切稱呼了他的名字，李延即使知道也要裝不知道，低下頭：

“……臣不知。”

“廣南那邊似乎又有異動，歐美列國對其有所覬覦。你在那里駐守幾年。”

李義隆輕描淡寫，仿佛說的只是一件讓他早餐多加幾個雞蛋的小事。

“……是，臣知道了。”

李延明沒有任何反對意見，叩首以應。

“臣回家后做些準備，便啟程去廣南。”

“還需要什么準備？”

李義隆挑起了眉頭，似有不悅。

“隱衛之責，就在于隱秘機動，還要準備做什么，不是會走漏了風聲？你今天便啟程吧，一個人去廣南，我已經安排好專機了。”

“……”

一個人？！

廣南？！

要讓妻女待在京師數年？！

李延明盯著殿中青磚地面的瞳孔驟然放大，手心也變得汗涔涔的。然而也就是幾秒沒有回應，皇帝的聲音，就像是從極高的地方傳了出來一般，幽沉高遠：

“莫非不愿？”

帝威如獄。

“不、不是，臣有家眷……”

李延明的身體已經被汗水濕透，方寸大亂的他說出了以他的身份格調絕不可能說出的話，一句話說出口，整個殿中的光線都似乎暗了下來，氣氛變得無比逼仄幽深。

“家眷？呵呵……”

皇帝似乎聽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樣。

“延明。隱侯乃皇族血脈。對于天子而言，國事即家事……但對于隱衛而言，又是什么？”

“除天子事以外……無事。”

李延明就像是使盡了全身力氣一樣，吐出了這一句隱衛內部最恪守的格言。

“好，既然你明白，那便啟程吧。”

金口玉言，即是詔書。

但此時此刻的李延明，完全無法想象，當自己去往廣南之后會發生什么。

剛才那一瞬間的錯語，幾乎是毀滅性的失誤。

一旦被天子認識到，某個隱侯在隱衛的職責之外傾注了如此多心力在家庭妻女上，甚至導致耽誤天子之事……

……那么，這樣的隱侯，也不配當隱侯了。

……而一個不配當隱侯的人，就只是一個知道了太多天家隱秘，做下過太多陰私事情，必須除之而后快的燙手山芋罷了！

李延明渾渾噩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皇帝的聲音，忽然再一次地響了起來。

“……延明，我知道你一直在追查什么……你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但都是些小聰明。”

皇帝的聲音很是不屑。

“……所謂隱侯，便是有公侯之權而無公侯之實……若無天子拔擢，憑什么一朝平地而起，平步青云？

“……你私心太重……朕只是想看看你的私心……卻沒想到你果然如此……”

皇帝的聲音仿佛極遠，又仿佛極近，還仿佛和某個李延明在某時聽過，卻再也想不起來的聲音都混雜在了一起。

萬念俱灰的時刻，李延明的心中一片空白，但卻隱隱有種想笑的沖動。

哈哈！

私心，果然如此！

僅僅只是想看看自己的私心而已！

果然天家無親近，身為隱侯，就注定了要成為孤家寡人……皇帝需要的，是一把沒有感情的，絕對屬于自己的刀！

一旦這把刀開始有了私心，有了主見，就是一把鈍刀，一把銹刀，不再鋒利，甚至可能傷到主人自己！

可是……

……為什么自己要被如此折磨！

我不是刀！是人！！

李延明驟然睜開眼睛，眼若火綻！

但眼前卻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無論宮城，還是陛下，都完全消失不見。

耳邊傳來的，便是那個只有每次在這種情況下，才能相見的聲音：

“在宮城之中的李延明，終于明白了一切的幕后真相——面對執掌天下的九五至尊，毫無反抗之力的他只能等待絕望的毀滅。這是他人生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關鍵節點。

在此情況下，本尊為無能的他提供了三個選擇：

A、像一條路邊的野狗一樣被一腳踢死，然后一家團聚；

B、像一只擋在百噸王面前的橘貓一樣，被沖撞碾死，然后一家團聚；

C、接受本尊的饋贈，獲取那一絲希望，本尊將賜予他反抗命運的機會！

……那么李延明，究竟要如何選擇呢？”

不屑而激情，戲謔且莊嚴，既如小丑低語般諷刺，又似命運審判者一般無情的聲音再次響起。

呆呆的，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的李延明聽著這三個選項，慢慢的，注意力集中在了第三個，也是聽起來僅有一線生機的選項上。

但就在他即將做出選擇的一剎那。

從身體內忽地涌出了一股強大的意志，沖破了防線。

一瞬間，李延明的雙眼驟然睜開！

然后，雙眼明亮的他，眼中燃起了無窮的怒火，在幻境破碎，身邊只有黑霧繚繞的世界中，一字一頓地喊出了那尊存在的名字——

“天！欲！魔！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