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玉牒局中方成我
- 關于曹操重生成皇叔的那些事
- 歸閑人
- 3777字
- 2025-04-29 17:47:40
殘露凝作霜華,睡蓮蜷合如未展經(jīng)卷。
唯有錦鯉擺尾聲在夜中回蕩,驚起一池搖曳。
九曲回廊上。
劉方絲履碾過最后半卷殘荷,劉宏的車輦已然停在水榭轉角。
張讓之音裹著蓮葉清苦漫來:
“老臣先行一步……”
語尾隱在穿廊而過的夜風里。
少頃,劉宏攜劉方走向輦車。
旋即,玉雕花驄踏碎滿地瓊瑤。
車輦與青磚相擊的“咯噔”聲在禁中靜夜格外清越。
劉宏憑軾而望,遠處飛檐展于墨藍天幕:
“兄常思,若得見太平盛世,必使弟為這天下最自在的貴胄……”
劉方隔簾看著宮墻上燈火蜿蜒,喉間滾過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只是流程般的回應著。
大殿角門“吱呀”洞開時,暖黃燭光如流金泄地。
張讓已垂手立于丹墀,手中琉璃燈映得殿中浮塵俱明,照見案頭的宗室玉牒。
……
劉宏指尖劃過河間王一脈譜系,在“孝崇皇劉翼”名諱處頓住:
“弟雖為同輩宗親,然年齒尚輕……”
“若認在孝崇皇名下,按宗正禮法當為朕皇叔,如此方能鎮(zhèn)住世族喙息。”
他推過玉牒,指腹碾過牒尾宗正令印泥:
“宗正改牒之后,再著三王共署認親牒文,如此便無人能夠質(zhì)疑。”
張讓眼角掛著笑意,徑直走向墻上火漆密封的暗格。
依稀可見幾幅殘破帛書,從中選了一幅,走回劉宏面前。
劉宏目光落在張讓手中殘帛上:
“阿父,且將這東西來歷細細講與弟聽。”
那帛書邊角焦黑如遭火焚,字跡斷續(xù)處可見“幼子劉方襁褓”等語。
張讓躬身受命,娓娓道來:
“永熹元年蠡吾侯劉翼猝薨,長子劉志年十四襲爵。”
“次年質(zhì)帝遭鴆,外戚梁氏迎立劉志為帝,是為桓帝,追尊劉翼為孝崇皇。”
他指腹撫過“猝薨”二字殘痕,聲線陡然低啞:
“桓帝有弟三人,長曰悝,封勃海王,次曰碩,封平原王,幼曰方,誕于永熹元年三月,生未滿月而父薨。”
“其母懼遭梁氏忌害,密囑乳母抱幼子而藏,僅留此帛書為憑。”
琉璃燈掠過帛書破損處,“幼子劉方”四字旁隱約可見暗紅指痕。
“彼時桓帝初登大寶,梁氏專權,勃海王將幼弟養(yǎng)于渤海王府,對外稱府中幼子乃宗室過繼。”
“熹平二年,勃海王以謀反罪伏誅,其妻子百口俱歿于獄中……”
劉宏聞言目色流轉,張讓適時俯身:
“據(jù)老臣所得密報,勃海王臨刑前曾手書血帛,言幼弟劉方尚在人間,囑平原王劉碩代為照拂。”
張讓指尖撫過帛書殘角,轉身笑意綿綿的看向劉方:
“當時王甫劾勃海王謀反,所呈罪證多有牽強。”
“劉悝于劉方而言,如兄如父,劉方不愿意相信劉悝謀反一事。”
“遂借中常侍張讓之手,偽裝為宦,潛于宮中,暗查王甫。”
“今以孝崇皇遺脈現(xiàn)世,馬大人……可通曉了?”
殿外更鼓鏜鏜,驚起棲鴉數(shù)聲。
劉方垂首沉思,掌心微沁。
難道說,劉宏之前提及勃海王劉悝的異常,就是因為此番謀劃?
勃海王并無謀反之意?是被構陷成了這權謀棋盤上的棄子?
似乎合理,卻又總感覺有哪里不對。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劉宏早已布下了這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局。
如今借“孝崇皇遺脈”給他正名,讓他由“天子胞弟”變?yōu)椤笆逯吨颉薄?
看似抬升身份,實則是將他的血統(tǒng)牢牢綁定在桓帝一系。
再加上勃海王“謀逆之名”,足以斷了他覬覦大位的可能。
……
“妙在這帛書半真半假。”
劉宏接過帛書,指腹碾過邊緣焦痕:
“永熹元年生、勃海王托付、入宮中潛伏,如此皆有可查……”
“唯幼子下落一事,因當年梁氏專權而未載玉牒,是最妙的一手,若是全無破綻反而不美。”
目光轉向劉方時,眼底閃過一絲深意:
“如此一來,弟便可虛長十歲,既補上年齒之輕,又合‘孝崇皇幼子’的身份。”
“弟以桓帝幼弟之身,兼皇叔之尊,世族若敢非議,便是自亂‘親親尊尊’的禮法!”
張讓適時退后半步:
“名號雖重,仍需行事由頭,馬大人欲收士心,須得有個天下公認的大義……”
他的聲音極輕:
“清君側。”
清君側?
這名頭確實是響……
劉方望向燭影中淺笑的那位天子:
“那弟自此便要與宦者劃清界限,甚至……與兄長對立?”
“明面上自然要做足戲文……”
劉宏輕笑:
“世族總說朕委權內(nèi)官,弟便做那‘撥亂反正’之人。”
忽然傾身,流蘇拂過案頭:
“明里彈劾王甫,暗里剪除世族羽翼。”
劉方頷首,心下忖度……
這天子心計到底藏有幾重?
老宦雖已勢微,然王甫黨羽盤結如網(wǎng),似正需一場名正言順之剿除……
然觀其勢,又非止于此。
此乃陽謀也,欲成事,唯有循此途,縱有阱亦須蹈之。
……
張讓伏地稽首:
“臣等本為天下人所指‘君側奸邪’,馬大人若以宗室之尊彈劾吾輩,恰合世族‘清濁之爭’的期許。”
劉方凝視著張讓,忽憶前世士人痛斥張讓貪虐無道之言。
然眼前之人,竟愿化身引火之薪,以舉世攻訐換自己出師有名。
“阿父不怕后世史書將汝釘在恥辱柱上?”
“虛名何足道哉!彼所謂清流,不過耽于清談、溺于虛名之輩。”
張讓抬首時,眼角溝壑間盡是笑意:
“彼等罵吾輩閹豎數(shù)十載,即便某無所作為,亦難逃‘奸佞’惡名。”
劉方眸光流轉,以魏王視角思及往事。
宦官自入宮起,除肉身凈穢,更斬斷與世俗之聯(lián)系。
何以閹黨多暴戾?
一則因宮禁險惡之境,弱肉強食方得生存。
二則史冊所載皆權宦,需為天子行酷政、擔罵名。
三則唯有自授把柄,方得帝王重用。
若大漢將傾,張讓之流必率先焚身以作薪火。
正如前世……
思及此處,劉方不由念起一物。
“兄長,弟斗膽請賜衣帶詔!”
張讓與劉宏同時怔住,劉方目光如炬,續(xù)道:
“無需明言清君側,但書‘廣求天下忠良,共扶漢室’……”
“臣便可持詔巡行州郡,招攬義士,尋訪賢臣,名正言順行事。”
劉宏撫掌大笑,解下玉帶,抽出內(nèi)襯黃綾。
以朱砂疾書“宗室劉方,代朕巡狩”八字。
忽而抬眸望定,目中精光一閃:
“此詔無文,唯用行璽,只憑弟……”
“不,是唯憑皇叔口傳天語。”
此時,張讓也緩緩起身,笑而不語。
琉璃燈新添的燈油騰起半寸火苗,將三人身影映得忽長忽短。
忽聞宮鐘遠鳴,驚起飛蟲無數(shù)。
在振翅聲中,不知是夜色將褪,亦或是更深的長夜將至。
……
燈油已盡,唯有燭芯仍在冒煙。
張讓趨至御前,附耳低語:
“元義近來行事,似有別往昔。”
劉宏指尖劃過輿圖,忽而輕笑:
“不妨事……”
他抬眼望向天際,晨曦初綻處云翳翻涌。
“他早該飛了。”
……
無眠。
輾轉終夜,忽覺窗紙泛白。
劉方倚榻閉目。
聽宮外漸起轔轔車輦聲,夾著商販吆喊、行人私語,如潮水漫來。
昨夜張讓將他送至宮門,兩人相談甚久。
終了,張讓撫其背嘆道:
“終有一死,縱留千古罵名,亦不過黃土一抔,唯求生前事能遂本心,何須懼后世評說?”
此言不絕于耳。
他翻身而起,整衣立于銅鏡之前。
青衫磊落,玉帶橫腰。
凝視鏡中影,眉目間似見往昔。
……
孤,曹孟德。
熹平三年,初為洛陽北部尉。
有蹇碩叔父違禁夜行,即杖殺之。
時閹豎勢盛,賴阿翁周旋,方得外任頓丘令。
爾時尚為少年,胸藏澄清天下之志。
黃巾亂起,隨皇甫嵩討賊潁川。
破波才于長社,焚賊營于西華,以功遷濟南相。
至郡則整肅吏治。
奏免貪穢,禁斷淫祀。
政教大行,一郡清平。
然見朝堂朋黨相傾,宦官秉權如故,乃掛印歸鄉(xiāng)。
于城外筑室,春夏讀書,秋冬弋獵,欲以耕讀自全。
中平六年,董卓入京廢帝,擅行廢立。
孤偽為獻刀,欲圖刺之。
事覺而亡,易名改姓間行東歸。
至陳留,散家財?shù)昧x兵。
首倡義旗,移檄州郡聲討國賊。
袁紹等關東牧守共推盟主,號十八路諸侯。
然屯兵酸棗月余,莫敢先進。
豎子不足與謀!
諸君北面,吾自西向。
遇董卓伏兵,士卒死傷殆盡。
賴曹洪以馬相授,方得脫免。
一場聚義,信義皆失,摯友割袍。
驀然回首,父子已隔世。
張邈、陳宮叛迎呂布,幾喪吾所有。
張繡反于宛城,長子昂、從子安民、愛將典韋并歿于難。
典韋死戰(zhàn)時,雙挾賊尸而立,目眥盡裂。
其忠勇若此,吾過其葬地,必駐車慟哭。
陳宮助呂布再困吾于濮陽,火焚東門,須發(fā)盡焦。
此戰(zhàn)后,孤不欠公臺,亦于天下人再無虧欠。
及破冀州,臨袁本初墓前,設太牢以祭。
想幼時同獵于譙,共飲于洛,曾幾何時,竟成隔世。
墓草離離,寒風蕭瑟,少時故友,零落殆盡。
是夜獨登城樓,見北斗橫天,四野無聲。
忽覺天下雖廣,竟無一人可共肝膽者。
赤壁之役,吾素信江表豪杰或念舊誼,豈料火船蔽江,煙焰漲天。
馬超、韓遂復叛于潼關,割須棄袍而走,渭水寒波,照吾白頭。
至此,阿瞞已死,唯余孤耳。
銅雀臺成,召子建登樓,謂曰:
“汝為吾賦,記生平之志。”
植援筆立就,文辭華美,然孤志豈在臺榭?
唯恨頭痛日劇,每夜夢典韋守護帳前,昂兒啼呼“阿翁”。
驚起按劍,唯見燭影搖紅,滿室凄涼。
奉孝從征十一載,每臨大事,輒能決疑。
柳城霜冷,其疾驟發(fā),孤親執(zhí)其手,竟成永訣。
扶柩而還,路逢大雪,仰天長嘆:
“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
荀令君自初平二年舉郡來投,居中持重十五載,軍國務決于其手。
建安十七年,因諫九錫事,薨于壽春。
孤往吊之,見幾上殘卷未收,墨痕猶新。
忽憶昔年共飲許昌城頭,論及興復漢室,其目灼灼如炬。
今竟天人永隔,淚落衣襟,不能自已。
或訾孤任人唯親。
豈知孤之命,乃曹子廉汴水讓馬所救
乃夏侯元讓,拔矢啖睛而不退所救。
此等袍澤,非親而何?
非親而能以死相救乎?
孤獨愛關云長者,何也?
其心赤誠如赤子,其義貫日月而不欺。
曾幾何時,曹孟德亦如關云長般忠義無雙!
豈愿為奸雄?豈愿為漢賊?豈愿終日頭痛欲裂?
孤,怕了!
孤本譙郡一孝廉,曾懷澄清之志,欲為漢家良臣。
初愿作郡守,修治城郭,使百姓和樂。
后遭亂世,欲為征西將軍,墓前題“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足矣
若可選擇,誰愿棄忠信而懷權術?
誰愿舍周公之德,而作權謀之主?
誰愿為終日疑懼,夢中殺人之魏王?
建安廿五年,知大限將至。
臨薨望北,猶盼河清海晏。
然天意昭昭,何幸于孤,賜此再世之機。
昨夜忽聞天語如雷,恍若棒喝貫耳,醒吾半生迷津。
既重托此軀于世,孤自當以曹孟德之道,行匡復之業(yè)。
唯愿生前諸事,皆遂吾素志,至于青史評章,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