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消融,匯成涓涓細流,浸潤著剛剛從嚴冬中蘇醒的黑土。
只是這初春的寒意,依舊能透過層層甲胄,絲絲縷縷地滲入骨縫,提醒著人們,北疆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且帶著幾分凜冽。
鬼頭山脈的輪廓,在薄薄的晨霧中顯得格外雄壯而沉默。
山腳下,一片被清理出來的臨時營地內,十余名身著皮甲的漢子正默默地整理最后的行裝。
燕子窩的火光早已熄滅在呼嘯的北風中,然而那場針對大胤權貴子弟的血腥屠戮,像一根無形的絞索,悄然勒緊了懷朔衛乃至整個薊宣府的咽喉。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緊張,搜捕兇蠻的軍令雪片般飛向下屬各部,高額的懸賞通告貼滿了每一個邊陲堡寨。
這十余名漢子便是從懷朔衛指揮使,為靖綏邊疆,安撫民心,從各部軍中精銳抽掉組建的蕩寇先鋒營中的銳士十七隊。
他們此行的任務,便是深入鬼頭山,追剿據傳在燕子窩慘案后逃竄至此的兇蠻余孽。
江臨因為曾與疑似兇蠻之徒有過遭遇,熟悉其戰法路數,被征調編入這支銳士十七隊。
他自接到征調召令,離開第七號烽燧,來到這支所謂的銳士隊,已經過去兩日。
這兩日間,除了簡單的磨合與配發裝備,便是等待。
直到昨日,暫任他們這支小隊隊正的王順德,才終于下達了今日進山的命令。
“都利索點!”
王順德粗豪的嗓門在營地中響起,他身形魁梧,一臉虬髯,此刻正用力勒緊腰間的皮帶,目光掃過手下這十幾個臨時湊起來的兵士。
“鬼頭山是什么地方,不用老子多說。這次的任務,指揮使大人親自盯著,誰要是敢給老子掉鏈子,休怪老子翻臉不認人。”
隊伍中,除了江臨,大多是些在軍中打熬多年的老兵油子,或是各營中以武勇見長的刺頭。
他們被抽調至此,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幾分桀驁與審視,顯然對這臨時拼湊的隊伍和這趟兇險未卜的任務,都抱著各自的心思。
江臨能感覺到數道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太年輕了,在這群普遍年屆三旬的老兵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若非他漏了一手技驚四座的箭術,恐怕早已被這些驕兵悍將的唾沫星子淹死。
“小江,聽說你以前在鬼頭山就跟那個蠻子交過手?”一個臉頰上帶著刀疤,身材瘦高的漢子湊了過來。
他是隊里的夜不收,名叫廖三,是追蹤索跡的好手。
江臨點了點頭,沒有多言。
廖三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那感情好,這鬼頭山,邪性得很,多一個熟悉蠻子套路的,咱們也能多幾分活路。”
江臨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將第二個箭囊掛在腰間。
這支銳士隊處處透著古怪。
他總覺得此行任務絕非清剿一個蠻子那么簡單。
否則,何須從各營抽調精銳,甚至連他這個偏遠烽燧的小旗都被特意點名?
“都準備好了嗎?”
王順德大步走了過來,目光在江臨身上頓了頓,隨即吩咐。
“出發,廖三、趙五,你們兩個在前面探路,其他人跟緊了,注意警戒。”
一聲令下,這支臨時組成的銳士十七”,便帶著料峭春寒,冒著絲絲細雨,踏上了通往鬼頭山深處的泥濘小徑。
山路崎嶇,被初春雪融雨水浸泡,更是濕滑難行。
隊伍行進的速度并不快。
濃密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林間彌漫著腐葉與濕土混合的微腥氣息。
偶爾能聽到遠處傳來幾聲不知名鳥獸的啼叫,平添幾分幽寂與壓抑。
江臨默不作聲地走在隊伍中段,看似在專心趕路,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他的箭術已臻大成,五感遠超常人。
他注意到,這鬼頭山外圍的林相雖然茂密,卻透著一股死氣沉沉的味道。
許多樹木的枝干上都攀附著一種暗紫色的詭異苔蘚,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腥氣。
也并非單純的腐殖質氣味,反而帶著一絲類似金屬銹蝕的甜腥。
隊伍行進了約莫兩個時辰,前方探路的廖三突然從一棵數人合抱的大樹上滑下來,打了個手勢,示意隊伍立刻停下。
“頭兒,前面有狀況。”廖三壓低聲音,神色有些凝重。
只見前方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泥土有明顯被翻動過的痕跡,幾具被野獸啃噬得殘缺不全的尸體橫七豎八地倒在那里。
從他們破爛的衣物和散落在旁的兵器來看,似乎是前些日子進山搜尋的其他邊軍士卒。
“他娘的,是狼獾!”一名老兵湊近看了看尸體上的咬痕,罵罵咧咧道,“這開春的狼獾最是兇殘,餓了一個冬天,什么都敢招惹。”
王順德皺了皺眉,揮手道:“清理一下,就地掩埋。所有人提高警惕,這山里不太平。”
簡單的處理完現場,隊伍繼續前行。
但方才那幾具慘死的尸體,讓原本就有些輕松的氣氛變得壓抑了幾分。
鬼頭山果然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危險。
暮色四合之前,他們終于抵達了第一個預定的宿營點。
一處背靠懸崖,三面環樹的避風凹地。
眾人紛紛動手,有的砍伐樹枝搭建簡易的窩棚,有的拾掇干柴準備引火,有的清理灌木叢。
等安扎好營地,準備休息,一聲尖銳高亢的鷹唳劃破長空,自極高的云層間傳下來。
眾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抬頭望去。
只見蔚藍的天幕上,一個小小的黑點正在盤旋。
若非目力極佳之人,幾乎難以分辨那是一只蒼鷹。
那鷹飛得極高,姿態從容,仿佛一尊巡視領地的君王,又像是一只無形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下方這群渺小的人類。
“他娘的,這扁毛畜生,飛那么高作甚?”一名士兵嘟囔了一句。
王順德的臉色卻微微一沉,他瞇起眼睛,緊緊盯著那個盤旋的黑點,沉聲道:“尋常山鷹,不會無故在咱們頭頂盤旋這么久,這鷹不對勁。”
廖三也皺起了眉頭:“這鷹怕是被人馴養出來盯梢的。”
此言一出,眾人心中皆是一凜。
若真是如此,那他們這一隊的行蹤,豈非早已暴露在某些未知的敵人眼中?
難怪總有一種被窺伺的感覺。
王順德將目光轉向了一旁默不作聲的江臨:“小江,你箭術最好,可能把它射下來?”
江臨抬起頭,仔細觀察了一下那只蒼鷹的高度和飛行軌跡。
那鷹飛得實在太高,已經超出尋常弓箭射程的極限。
更何況,它還在不停盤旋移動,想要命中,難如登天。
但他沒有猶豫,從箭囊中抽出一支二尺來長的重箭,緩緩搭在牛角弓之上。
深吸一口氣,弓開滿月,瞄準天空中的小黑點。
這一刻,他整個人的精氣神都仿佛凝聚在了箭尖之上。
咻——
弓弦震響,羽箭如一道流星般破空而去,帶著尖銳的呼嘯聲,直刺蒼穹。
眾人屏息凝神,目光緊緊追隨著那支離弦的箭矢。
然而,那鷹似乎察覺到了危險,雙翼一振,竟在空中做出一個匪夷所思的拔高動作。
羽箭擦著它的下方數丈之外掠過,最終力竭,在空中劃過一道無力的弧線,朝著遠處的山林墜落下去,連個響動都未曾聽見。
“唉……”
人群中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江臨面無表情的放下弓,沒再嘗試第二箭。
那只蒼鷹在躲過一箭之后,并沒有立刻飛走,反而在更高處盤旋了一圈,發出一聲更為高亢尖銳的鳴叫,像是在嘲諷,又像是在示威。
隨后,它雙翼一展,便朝著鬼頭山脈的更深處滑翔而去,很快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之中。
王順德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重重地哼了一聲:“今晚輪流守夜,都給老子打起十二分精神。”
江臨被分派了上半夜的警戒任務。
他爬到一棵古松上,手持弓箭,默默守夜。
夜色漸濃,山林間起了風,吹得松濤陣陣,如同鬼哭狼嚎。
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悠長的狼嗥,更添幾分陰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