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窩的慘案,不僅在薊宣府掀起滔天巨浪,其漣漪也迅速波及到了邊陲的每一個角落。
懷朔衛作為距離事發地點最近的軍事重鎮,自然是首當其沖,被勒令徹查,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數日之后,這股搜查的風潮便刮到了江臨所在的第七號烽燧。
當驛道盡頭,一隊人馬揚起陣陣煙塵,正朝著烽火臺的方向不緊不慢地行來。
小七正在給雪兔拔毛。
江臨領著趙大眼和李秀才演練矛盾。
為首一人,身形之臃腫,當真如同一座移動的肉山堆在馬背上。
那匹高頭大馬本也健壯神駿,此刻卻被壓得四條腿肚子都在微微打顫,每踏出一步,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鼻孔中噴出的白氣粗重如牛。
“他娘的,是劉肥,劉百戶來了!”
站崗放哨的侯三看清來人,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之后,臉上卻立刻換上一副諂媚的笑容。
馬上那胖子,正是他們第七號烽火臺名義上的長官,第八所試百戶劉循。
他頭戴一頂嵌玉暖帽,身穿一件簇新的貂裘大氅。
肥碩的臉上泛著春寒都吹不裂的油光,一雙小眼睛幾乎被臉上的肥肉擠成了一條縫。
此刻他正不耐煩地四下打量著這破敗的烽火臺,嘴角撇著,滿是嫌惡。
在劉百戶那肥碩身軀的旁邊跟著的精悍身影,赫然是破虜營的王頭兒。
王頭兒依舊是那副冷硬的面孔,只是眼神之中,似乎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凝重。
江臨不敢怠慢,連忙整了整衣甲,帶著麾下五人下臺迎接。
“卑職第七號烽燧小旗江臨,參見劉百戶大人,參見王教頭!”江臨帶著眾人躬身行禮。
那劉百戶在馬上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好不容易才被兩個親兵攙扶著下了馬。
他那雙被肥肉擠得只剩一條縫的小眼睛在江臨身上掃了掃,用他那尖細得與體型毫不相稱的嗓音說道:“江小旗,本官今日前來是奉了指揮使大人的嚴令,徹查燕子窩一案。”
說著,他轉而朝王頭兒瞧了一眼:“本官聽王教頭說,你這里有一個骨雕弓手的線索,你一五一十,將事情說清楚。”
江臨倒是沒想到,自己犯下的燕子窩案,居然能被聯想到骨雕弓手身上去。
原來王頭兒聽了指揮使那邊傳回來的詳細案情通報后,由箭術出神入化,弓力強勁,刀法凌厲,單人匹馬這些描述,立即想起了江臨曾經在他面前提到過的骨雕弓手。
而且越想,越是覺著,燕子窩案的兇手,或許就是那骨雕弓手。
若燕子窩慘案真是那神秘的骨雕弓手所為,江臨手中的那枚銀飾,便是眼下最直接也可能是唯一的線索。
他不敢怠慢,當即便將自己的猜測以及江臨曾繳獲一枚疑似兇手飾物的情報,一并報給了試百戶劉循。
劉循劉百戶,平日里最是怕事躲懶,但此事牽連甚廣,上頭雷霆震怒,他亦不敢掉以輕心。
聽了王頭兒的稟報,說起手下小旗官江臨手中竟然有疑似那獨行兇蠻的信物,而且江臨還曾與此獠有過正面遭遇。
劉百戶當即決定親自走一趟。
一來是做個樣子給上頭看,二來若是真能順著這條線索挖出點什么,也是大功一件。
于是,這股搜查的風潮,便裹挾著劉百戶那肥碩的身軀,以及心事重重的王頭兒,一同刮到了江臨所在的第七號烽燧。
“王教頭先前向本官提及,你曾在山中遭遇過一名箭術高超的蠻族弓手,并且從其身上繳獲了一枚銀質飾物,可有此事?”
江臨面上不動聲色,恭敬回道:“回稟百戶大人,確有此事。兩個月前,屬下在樺木溝追獵熊羆之后,曾遭遇一名能御使雪隼的骨雕弓手偷襲,屬下僥幸走脫,拾得一枚銀飾。”
他說得輕描淡寫,將生死搏殺簡化為逃走,并隱去了采藥姑娘的關鍵環節。
因為王頭兒似乎也沒有在這位百戶那里提及任何與采藥姑娘有關的細節。
“那銀飾何在,速速取來讓本官一觀。”劉百戶急不可耐地說道。
江臨依言,進屋子里飯找出來那枚羽翼狀的銀飾,雙手奉上。
劉百戶身旁的親兵接過銀飾,呈了上去。
劉百戶接過銀飾,瞇著小眼翻來覆去地看,卻也瞧不出個所以然。
他平日里只知吃喝玩樂,對這些蠻族的玩意兒一竅不通。
王頭兒在一旁沉聲道:“江臨,將你當日與那骨雕弓手交戰的詳細情形,再與百戶大人分說一遍,不得有絲毫遺漏。”
江臨只好在隱去自己最后如何取勝和少女出現這一部分內容的基礎上,再次將自己與骨雕弓手遭遇的經過簡略復述了一遍。
重點強調了對方箭術的詭異狠辣,以及那頭雪隼的難纏。
他這番說辭,與之前對王頭兒的稟報并無二致,聽不出什么破綻。
而他自己,一個剛剛晉升不久的烽燧小旗,形容質樸,身上還帶著幾分少年人的青澀。
任誰也無法將他與那個一夜之間屠戮了十數名權貴及其護衛,還從容放火的冷血兇徒聯系起來。
畢竟,誰會相信一個大胤的底層軍官,會有如此通天的膽子和駭人的實力,去屠戮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貴人?
這簡直比蠻子單人破城還要荒謬。
劉百戶聽完江臨的敘述,依舊是一頭霧水,只是覺得那骨雕弓手確實兇悍。
就在此時,一直像個透明人般站在劉百戶身后的一個干瘦文吏,突然輕咦一聲,湊上前來,指著那銀飾道:“大人,此物,卑職似乎在一部落滿塵封的故紙堆中見過類似的圖樣記載。”
“哦,說來聽聽!”劉百戶精神一振。
那文吏清了清嗓子,回憶道:“若卑職沒有記錯,此等羽翼銀飾,其上所刻的螺旋紋路,乃是三百年前,曾肆虐我大胤北疆的一個蠻族部落所特有的圖騰徽記。他們自稱骨承蒼狼,因此得名契骨部。這契骨部部族中人,女子尚巫,男子好斗,尤擅弓馬。”
“契骨部?”劉百戶那肥碩的臉上露出一絲疑惑。
王頭兒的臉色卻在聽到契骨部三個字時,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契骨部,你說的是那個三百年前曾與我大胤太祖皇帝爭奪天下的契骨部?”
“正是!”那文吏點了點頭,眼中也帶著幾分凝重,“契骨部,逐水草而居,族中最重巫筮,有巫姬能行占骨之術,預知吉兇。更有秘法傳承的鷹骨手,能馴御兇猛的雪山巨雕,用于偵查與作戰。他們往來于西起赤鐵荒漠,東至冷月山脈的廣闊黑巖走廊,一度是我大胤龍旗初起時,臥榻之側最忌憚的強敵。”
“三百年前,鼎盛時的契骨部,其版圖東接冷月山脈,西控赤鐵荒漠,南緣直抵雁回關,鐵蹄所至,千里焦土。若非當年太祖皇帝神武,于血狼原一役中,設計大破契骨部主力,斬其可汗,焚其王帳,這大胤的天下,鹿死誰手,尚是未知之數。”
文吏說到此處,語氣中帶著些許后怕:“那一戰之后,契骨部精銳盡喪,殘部四散奔逃,自此在史冊上銷聲匿跡,不知所蹤。沒想到三百年后,這群陰魂不散的豺狼,竟然又重新冒了出來,還敢在我大胤境內興風作浪。”
劉百戶聽得是云里霧里,他只關心能不能盡快破案,對這些陳年舊事不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