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時分,難得浮生半日閑。
李牧那酸丁,也不知從哪個耗子洞里翻出來一本滿是蟲洞的兵書殘卷,正寶貝似的捧著,坐在那掉了半邊門牙的門檻上,看得如癡如醉。
江臨帶著趙大眼比劃基礎的矛盾打法,小七那屁孩兒在一旁有樣學樣,鼻涕甩得老長。
閑不住的老五揮著斧頭,一下一下劈著柴火,老七則是像是摸著婦人乳一般,擦拭他的腰刀。
這日子,苦是苦了點,倒也還算平靜,平靜得讓人心里頭發慌,總覺得這平靜底下,憋著什么天大的壞水。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如同夏日里驟然而至的暴雨,從東邊那條蜿蜒曲折的官道上傳過來。
江臨心中一凜,那股子出生入死磨練出來的警覺讓他三兩步躥上烽火臺。
只見東邊的地平線上,十數騎正朝著他們這個方向快馬揚鞭。
馬上之人,一個個錦衣貂裘,在這灰撲撲的荒原之上格外扎眼。
他們胯下的坐騎,四蹄翻飛,鬃毛飄揚,一匹匹盡皆膘肥體壯毛色油亮,一看便知是些價值不菲的寶馬良駒。
這伙人,一邊縱馬狂奔,一邊還不時發出一陣陣肆無忌憚、張揚狂放的大笑聲,手中的馬鞭在空中甩出劈啪脆響。
那氣勢,比那衛所里作威作福的百戶老爺出行,還要威風上好幾分。
“頭兒。”
老五張猛不知何時也摸了上來,他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幾分憨厚的眼睛里,此刻也充滿了警惕。
“您瞧這幫家伙的行頭,金的銀的,綢的緞的,不像是咱們這邊的軍爺,倒像是從京里來的貴人公子哥兒,游山玩水來了。”
江臨點點頭。
他看得分明,那些人雖然衣著華貴,但眉宇之間,卻都帶著一股子掩飾不住的驕橫與戾氣。
仿佛這天下之人,都不被他們放在眼里一般。
尤其是為首的那幾個年輕公子哥兒,更是個個面帶輕佻的笑容,一邊縱馬狂奔,一邊指手畫腳,放聲大笑,仿佛這荒原便是他們家的后花園,可以任由他們肆意撒歡。
那伙鮮衣怒馬的貴人似乎并未將這座破敗的烽火臺放在眼里,他們縱馬從烽火臺不遠處掠過,馬蹄激起的雪水泥漿濺起老高。
其中一個華服少年,甚至還大咧咧地張弓搭箭,朝著烽火臺頂胡亂射了一箭。
雖然箭矢軟弱無力墜在半途,卻引得他身旁的同伴們一陣哄堂大笑。
“他娘的,有種再近點,看老子不把你那張小白臉射穿。”老七侯三伏在墻垛子后邊,看著那幫家伙的囂張氣焰,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
就在這時,那伙貴人似乎發現了什么更有趣的玩意兒,紛紛勒住馬頭,朝著西邊那個流民聚集的山坳指指點點。
臉上露出了如同獵人發現獵物般的興奮表情。
“咦,程大哥快看,那山坳里黑壓壓的是什么,莫不是北邊逃過來的蠻子?”一個聲音尖細的年輕公子哥,突然指著遠處的流民群,故作驚訝地喊道。
“蠻子?”
為首的那個被稱為程大哥的錦衣公子,約莫二十出頭,面容俊朗卻帶著幾分邪氣,他瞇起眼睛打量了片刻,隨即嗤笑一聲。
“看他們那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即便不是蠻子,也不可能是什么好東西。如今北境戰事吃緊,寧殺錯,不放過。弟兄們,今天正好拿這些蠻子練練手,就當是為國除害,提前演練剿殺蠻夷了。等這次踏春回去,本公子在破陣子酒樓做東,美酒美人管夠。”
他這話一出,身旁的幾個年輕男女頓時開始摩拳擦掌。
那些披堅執銳的護衛們也露出了嗜血的笑容。
隨著呼哨一聲,這些家伙竟真的如同圍獵一般,呼嘯著朝著那流民聚集的山坳沖了過去。
在那河谷的邊緣,數十流民早已被饑餓折磨得失去了人的模樣,一個個形容枯槁,如同受驚的鵪鶉一般,哪里跑得掉。
那些衣冠禽獸一沖進河谷,便如同虎入羊群一般,他們手中的弓箭,不再是擺設,而是變成了奪命的兇器。
一支支羽箭,帶著尖銳的呼嘯,如同毒蛇一般,朝著那些手無寸鐵的流民射去。
嗖!
嗖!
嗖!
凄厲的慘叫聲此起彼伏,響徹整個河谷。
在駿馬的鐵蹄之下,在如蝗的箭雨之中,那些流民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能如同被割倒的麥子一般,一片片地倒下。
鮮血,如同決了堤的洪水,從他們枯瘦的身體里噴涌而出,將那片剛剛泛起綠意的土地,染成了一片觸目驚心的殷紅。
江臨眼睜睜地看著這慘絕人寰的一幕,氣得鐵青,只覺得胸中氣血翻騰,一股怒火直沖頂門。
他看到一個年輕的貴公子,穿著一身大紅的箭袖錦袍,騎在一匹神駿的白馬之上,正張弓搭箭,瞄準了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婦人。
那婦人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只是本能地將孩子緊緊地護在懷里,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求饒。
“嗖!”
箭矢離弦,正中那婦人的后心。
婦人慘叫一聲,身體猛地向前一撲,便再也沒有了聲息。
她懷中的那個孩子,滾落在地,哇哇大哭起來。
那紅衣公子一箭射殺了那手無寸鐵的婦人,竟如同打了一場天大的勝仗一般,得意洋洋地在馬背上哈哈大笑起來。
他身邊一個臉上帶著病態潮紅的同伴,見他得了手也不甘人后,直接縱馬從那瘦骨嶙峋的孩童身上踐踏而過。
就這樣,他們如同戲耍一般,縱馬肆意追逐屠殺。
直到河谷之中最后一聲慘叫也歸于沉寂,再也看不到一個能夠站立的活口。
他們才仿佛玩膩了這個血腥的游戲,意興闌珊地收起弓箭和馬刀,撥轉馬頭,朝著官道的方向奔去。
臨走之前,那個為首的紅衣公子,還扭過頭,朝著那片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河谷,輕蔑地吐了一口濃痰,聲音里充滿了不屑與張狂。
“還以為這些蠻子有多難對付,原來不過如此,連給本公子塞牙縫都不夠。”
說罷,便揚鞭策馬,在空中甩出一個響亮的鞭花,帶著他那群狐朋狗友,在一陣著興奮而殘忍的大笑聲中,揚長而去。
眼看這些牲畜不如的東西即將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上,江臨忽然從那冰冷的墻垛后一躍而下。
老五張猛那張平日里總是帶著幾分憨厚的臉上,此刻滿是憤怒與無奈,他一把拉住江臨的胳膊,搖搖頭,聲音沙啞地勸道:“頭兒,算了吧。”
這伙人衣著華貴,護衛眾多,絕非尋常人物。
他們既然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將流民指為蠻子進行屠戮,背后必然有恃無恐。
頭兒一個小小的旗官,又能做得了什么。
“你們不要誤會,我只是肚子餓,去打只兔子回來晚上打牙祭。”江臨一邊動作飛快地往身上披掛弓箭,一邊淡淡地答道。
“他娘的,嘴巴都淡出鳥來了。頭兒,人多力量大,我和你一起去,多打幾只兔子回來。”
老七侯三那小子,也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竟也跟著嚷嚷起來,他抓起靠在墻邊的短弓,一臉的躍躍欲試。
“不用,打幾只兔子而已,你們在家燒好水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