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破敗的第七號烽火臺,如同一個被遺棄在荒原上的孤墳,江臨他們的日子,比想象的還要苦得多。
事實上,他們這支東拼西湊的六人小隊,在這座烽火臺里,平日里做得最多的營生,既不是那官樣文章上寫的巡邏瞭望,也不是那操練場上比劃的操練對打。
就他們那幾件破銅爛鐵,還有那餓得能吞下一頭牛的肚子,練個屁!
他們干得最多的,是打柴,像一群被罰了苦役的囚犯,日復一日地跟那些枯枝爛木頭較勁。
這鬼地方的冬季,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酷烈得能把人的骨頭縫子都凍酥了。
烽火臺不僅要常備引火的薪柴,以防備那些不知何時便會從大漠深處冒出來的蠻子。
更要命的是,在這滴水成冰呵氣成霜的嚴寒里,幾個人縮在塢院取暖,那柴薪的消耗量也大得如同一個無底洞,仿佛永遠都填不滿。
那兩座虛有其表的柴薪垛,在他們抵達的第十五天就已經燒得見了底。
他們不得不分工合作。
“老七,你腿腳利索,眼神也好使,今日隨我出去轉轉,看看能不能打幾只野雞兔子回來,給弟兄們開開葷,暖暖腸子。”江臨背上弓箭,掛好環首刀。
侯三那張猴子似的臉上,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應道:“頭兒,這鬼天氣,野雞兔子怕是早就凍死在哪個旮旯里了,咱們別他娘的肉沒打著,反倒把自己凍成了冰棍兒。”
話雖如此,他還是麻利地抄起了自己的短弓和腰刀。
“老五。”江臨又轉向張猛,這個沉默寡言卻還算敦厚的老兵,“你帶著趙大眼和李牧到附近林子里去多打些柴火回來,不多備點柴火,別說有蠻子來了咱們沒法子起煙示警,就是晚上也非得把人活活凍成冰坨子不可。”
張猛悶聲應下,領著趙大眼、李牧哆哆嗦嗦出了烽火臺。
江臨和侯三兩人,一前一后,踏著那沒過腳踝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著南邊的稀疏林地摸去。
雪地反著慘白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這荒原之上,除了風聲,便再也聽不到半點活物的動靜,死寂得讓人心頭發慌。
侯三這小子,不愧是斥候出身,眼尖腿勤,在雪地上尋覓著野獸的蹤跡。
一會兒扒開一叢枯草,一會兒又在雪堆上嗅來嗅去,那模樣,活像一只餓瘋了的野狗。
只是這運氣,卻像是被凍住了。
半天過去,連根兔子毛都沒見著。
肚子里那點稀粥,早就在這寒風中消耗殆盡,饑餓如同毒蛇一般,噬咬著他們的五臟六腑。
“頭兒,不行啊,連個鳥影子都沒有。”侯三凍得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聲音也有些發虛,“要不,咱們回去吧?再這么下去,非得餓死在這荒郊野外不可。”
話分兩頭,張猛那邊,帶著趙大眼和李牧也是吃盡了苦頭。
那林子里的積雪,比荒原上還要深,一腳踩下去,能沒到大腿根。
不過趙大眼眼睛不好使,一身蠻力倒是在這種時候總算派上了用場。
盡管膽小畏縮,但在老五用冰冷的眼神督促下,也不得不揮汗如,輪著那把砍柴斧。
李牧體弱,只能做些收集細柴、捆扎木料的輔助活計,即便如此,也常常累得面無人色,咳嗽不止。
小七則被江臨勒令待在相對安全的塢院里,幫忙燒火、煮水,或者縫補眾人早已破爛不堪的衣物。
日子就在這種日復一日的砍柴、狩獵、站崗、以及見縫插針的修煉中,如同凝固的冰河般緩慢流淌。
他們經歷了食物匱乏到幾乎要啃食自己靴子底的窘境,也經歷了柴火短缺到幾個人只能背靠背擠在一塊,靠著彼此那點可憐的體溫取暖的夜晚。
甚至,在那最難熬的數九寒天里,李牧和小七還先后染上了風寒,高燒不退,胡話連篇,眼看著就要一命嗚呼,多虧了江臨從腦海深處玩出來了幾個土方子,才勉強將他們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就這樣,這支老弱病殘的小隊,竟然奇跡般地在這座孤絕的烽火臺上熬過了寒冬。
那似乎永遠也下不完的雪,總算是停了。
日頭雖然依舊是那副有氣無力的熊樣,只是那寒風,卻漸漸帶上了潮濕的暖意。
那如同在墳墓里憋了一整個冬天的太陽,總算是肯多露出幾分笑臉了。
雖然依舊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卻也足以將那覆蓋了整個荒原的皚皚白雪,化成一片片夾雜著泥漿的殘雪。
屋檐上,墻壁的縫隙里,開始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潮濕的、帶著些微腐敗氣息的土腥味。
幾株耐寒的野草,迫不及待地從土里鉆了出來,怯生生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那些在寒風中瑟縮了一整個冬天的樹枝上,也開始悄悄冒出些許嫩綠的芽苞,給這片死寂了太久的荒原帶來無比珍貴的生機。
烽火臺上的日子,似乎也一下子好過了不少。
然而伴隨著這春日暖陽一同到來的,并非是豐衣足食的希望,而是一群群如同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流民。
這一日,江臨正領著侯三在烽火臺周圍巡視,查看有無野獸的蹤跡,也好給那幾個餓得只剩下皮包骨的弟兄們弄點油水。
一下子就看見了他們。
隨著冰雪消融,道路解封,一些在白災中僥幸活下來,卻失去了家園和生計的流民,開始如同幽靈般出現在烽火臺周邊的荒野上。
最初,只是零星的幾個。
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一個個都像是被抽干了骨髓的活骷髏,遠遠看到烽火臺的影子,便會立刻躲進山林,不敢靠近。
但漸漸地,流民的數量越來越多,膽子也越來越大。
三五成群,甚至十幾人一伙,拖家帶口,扶老攜幼,沿著山谷和干涸的河道。
他們如同蝗蟲過境,搜尋著一切可以果腹的東西。
草根、樹皮、剛剛冒出嫩芽的野菜、甚至連那些剛剛從冬眠中蘇醒半死不活的蟲豸,都成了他們瘋狂爭搶的對象。
草根、樹皮、甚至連那些剛剛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蟲豸,都成了他們爭搶的對象。
有的時候,為了爭奪一根發了芽的爛薯塊,或是幾條在泥水里蠕動的蚯蚓,這些餓瘋了的流民,甚至會大打出手。
如同林中的飛禽走獸,為了生存,不惜一切代價。
“頭兒,人餓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未必不會沖擊我們的烽火臺。”老七看著遠處那些如同餓狼般游蕩的流民,臉上露出凝重之色。
江臨遠遠地望著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流民,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絲寒意。
他仿佛從這些人身上,看到了這操蛋世道下,所有在死亡線上苦苦掙扎的生靈的縮影。
難以言喻的憐憫涌上心頭。
只是,憐憫歸憐憫,他們這些戍守邊關的軍卒,日子過得也沒比那些叫花子好到哪里去。
他手底下這幾張嘴,每日里消耗的口糧,就足以讓他愁白了頭。
他又能做什么?
又能拿出什么來救濟這些可憐人?
“傳令下去,加強戒備。”江臨沉聲道,“尤其是夜間,輪流值守,任何人都不得懈怠。”
“是!”侯三心中一凜,連忙躬身應道。
在這人命不如狗的邊關,心慈手軟只會害了自己,也害了手底下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