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已是殘年臘月十八,未時三刻將盡。
塞北寒天,彤云密布,鉛色低垂,仿佛隨時都要再降一場鵝毛大雪。
懷朔衛那灰撲撲的城頭,積雪被不絕的朔風肆意雕琢,歪歪扭扭地覆在垛口雉堞之上,宛如一頂頂寒磣的白麻孝帽。
不知從哪處死人亂葬的荒丘野墳飛來的三只禿鷲,餓得眼珠子泛著幽綠寒芒,盤旋在校場那根孤零零光禿禿的旗桿上空,偶爾發出一兩聲嘶啞凄厲的哀鳴,攪得人心底發寒。
箭樓檐角下,幾盞在烈烈寒風中搖搖欲墜的破舊燈籠,遠遠望去,好似幾串懸掛半空的吊死鬼,在風中無聲地晃蕩。
在鬼門關前打了幾個來回的江臨,拖著重傷初愈的身子骨,在老五和老七這兩個生死兄弟的一左一右護送下,終于再次踏過那條凍得堅逾鐵石的護城河。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地上那些凍得比石頭還硬的馬糞蛋子,拐過了那道用夯土和巨石壘成的半月。
營門處值守的那幾個兵卒,平日里大都懶散慣了,眼皮子都懶得往上掀一下。
此刻驟然看到早已被他們私下里斷定喂了狼蟲熊羆的江臨,竟然活生生地回來,一個個皆是面露驚愕之色,如同白日見鬼。
旋即便有幾個平日里還算相熟的軍士,按捺不住好奇,圍攏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詢,言語間滿是難以置信。
此刻的懷朔衛城,因苦寒與連日大雪封鎖,街面上行人寥落,十家店鋪倒有九家都緊閉著門板。
唯有巡邏的軍士隊正踏著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給這肅殺的邊陲軍鎮平添了幾分蕭索。
三人并未在營門口過多停留,徑直往王頭兒的營帳而去。
王頭兒,這個臉上那道刀疤像是被惡鬼用燒紅的烙鐵印上去的漢子,卻是早收到風聲,帶著幾個小隊的成員,先一步迎了出來。
“你他娘的還知道回來!”
王頭兒看到江臨,那張刀疤臉依舊冷硬,但眼神深處卻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波動,他上下打量著江臨,又看了看他身上那些雖然經過處理但依舊猙獰的傷口,以及那幾乎煥然一新的精氣神,最終也只是從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聲。
“算你小子命硬。”
江臨聽在耳里,心里卻莫名地一暖。
他知道,這便是王頭兒這個粗獷漢子特有的關心方式,比那些娘們唧唧的噓寒問暖,要來得實在得多。
他連忙將自己如何在樺木溝遭遇熊羆,如何九死一生,又如何被一位神秘的采藥女子所救,以及之后在雪林中遭遇那詭異的骨雕弓手偷襲的經過,撿著緊要的,簡略地向王頭兒稟報了一遍。
王頭兒聽著,那張刀疤臉上的神情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偶爾在那道猙獰的疤痕跳動幾下的時候,才顯露出他內心的不平靜。
“你失蹤的這幾日,那頭熊羆的首級、熊膽熊掌都已經被送去衛所驗明正身。你小子,這回算是立了大功。”他頓了頓,“你先回去好生休養,傷勢未愈前,不必參與操練。封賞的事,衛所那邊已經在議了,少不了你的好處。”
接下來的幾日,江臨便遵著王頭兒的吩咐,在營房中安心養傷。
那土坯壘成的營房,四處漏風,寒氣逼人,但比起那冰天雪地的樺木溝,這里簡直就是天堂。
小隊里的那些老兵油子們,時常三三兩兩地來看望他。
言語之間,已經更多的是平輩論交的熟稔,以及對強者那份發自骨子里的尊重。
他們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著一頭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狼,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敬佩。
傷病營房,二哥黑塔那里,他每日都會去探望。
黑塔人,倒的確是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來了。
只是那傷勢,實在太重,怕是以后都難以再使那些沉重的家伙什。
軍醫說,能保住這條命,已經算是祖宗燒高香,萬幸中的萬幸。
七日時光,悄然而逝。
得益于【磐石樁】日益精深的內勁調養,以及自身本就強悍的恢復力,江臨身上的內外傷勢已基本痊愈。
氣血充盈起來,甚至感覺比起受傷之前,身子骨還要硬朗凝實了幾分。
他又一次生龍活虎地出現在了校場之上,筋骨舒展之間,隱隱有風雷之聲。
也就在這一日,一紙蓋著懷朔守御千戶所朱紅大印的正式公文,如同插翅的飛鳥,徑直送抵破虜營。
這日午后,破虜營中所有百戶以上的軍官,以及王頭兒小隊的全體成員,無一例外,皆被傳令召集到了營中那間平日里甚少啟用的議事大堂之內。
一名來自千戶所的書吏,手捧一卷黃麻文書,慢條斯理地走上堂前高臺。
他目光倨傲地環視一周,清了清嗓子,隨即以一種刻意拿捏的官腔,抑揚頓挫地宣讀起那份關于樺木溝熊羆剿殺一事的敘功封賞令。
那公文寫得冗長而繁復,洋洋灑灑地嘉獎了王字巡邏小隊不畏艱險,為民除害的赫赫功績,詞藻華麗,卻空洞無物。
隨后,話鋒方才一轉,特別提及了黑塔之事。
“隊士黑塔,奮勇當先,與兇獸搏殺,致身受重創,其行壯烈,其勇可嘉。特此撫恤,賞療傷銀五兩,準其傷愈之后,轉入后營輜重隊,操持輕省差事,以慰忠勇。”
邊軍之中,傷殘退役,本是常事。
但聽到黑塔轉后營,眾人神色各異,多有有惋惜。
那書吏念到此處,微微一頓,像是故意要吊人胃口一般,又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水,潤了潤喉嚨。
他的目光在堂下眾人臉上不緊不慢地一一掃過,最終,清晰地落在身姿挺拔的江臨身上,那眼神之中帶著幾分不加掩飾的審視與探究。
“此役,王字夜不收隊士江臨,臨危不懼,箭術卓絕,先以強弓重創熊羆,后在同袍舍命相助之下,奮勇死斗,最終以利刃格殺此獠,阻止其繼續為禍,厥功至偉。”
“據剿獸令所載,斬首級者,軍籍注斬獲一次,抵小旗缺,獻膽掌俱全者,軍籍升實授小旗,原役不動。今,熊膽熊掌俱已由王字隊上繳軍需處查驗無誤。經本所千戶大人與監軍御史合議,特準——”
那書吏說到此處,又故意拖長了聲音,吊足了眾人的胃口,才一字一頓地繼續念道。
“破虜營王字小隊隊士江臨,以獵熊首功,擢升為懷朔守御衛第八所試百戶麾下,實授小旗之職,仍歸王字小隊效力。”
“另,此役其余參戰人員,各記小功一次,賞肉干十斤,以示嘉勉!”
話音落下,整個議事大堂之內,陷入了一片短暫的沉寂。
實授小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年少得過份的江臨身上。
除了王字小隊自家人由衷的歡喜與與有榮焉之外,其余旁觀者,艷羨之中,難免夾雜了嫉妒與不甘。
小旗,雖只是大胤皇朝軍制之中最末一級,不入流品的武官名號,但已然脫離了普通大頭兵的身份,每月除了可以多領一份錢糧餉銀之外,更能名正言順地統領十名士卒。
“江臨,上前受職。”那書吏展開一卷以粗黃麻紙寫就的委任狀,揚聲喝道。
江臨深吸一口氣,強自壓下胸中翻騰的激蕩之情,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到高臺之下,依軍中規矩,右拳捶胸,沉聲應諾,隨即叉手行禮。
他從書吏手中,鄭重接過了一枚入以鉛錫合金鑄就的橢圓形腰牌,以及一卷蓋著千戶所與監軍御史雙重官防印信的替職文憑。
那腰牌正面以楷體陰刻著一行小字:小旗江臨·懷朔衛第八所·天字丙辰號。
江臨能清晰地感覺到,周遭那些軍官同僚,小隊里老兵們投向自己的目光,又一次悄然發生了變化。
如果說,之前的目光中,更多的是對他死里逃生、勇悍殺熊的認可、驚嘆乃至幾分好奇。
那么現在,則多了一絲真真切切的敬畏。
然而,當他手捧著那份還帶著墨香的委任文書,腰間別著那枚嶄新的小旗腰牌,滿心按捺不住的歡喜與對未來的憧憬,剛剛回到王字小隊的營房,迎面而來的卻是王頭兒那張刀疤臉,以及一盆兜頭澆下的冰水。
“別高興得太早。”王頭兒看著他那枚嶄新的小旗腰牌,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諷,“那第八所的試百戶劉循,是個從京里下來的勛貴草包,仗著祖蔭混資歷的。一年到頭,能在懷朔衛露面兩次就算勤勉,平日里就是個隔空吃空餉,占著茅坑不拉屎的主兒。你這小旗,名義上掛在他的麾下,實則除了每月能去軍需處多領一點不痛不癢的餉銀之外,屁用沒有。”
王頭兒頓了頓,目光沉沉地看著江臨,繼續冷聲道:“按制,小旗可統兵十人。但眼下這懷塑衛,上邊是個個領空餉,下面是處處缺兵員。也就是你仍舊歸老子調遣,看在你有點兒勇力可以為老子效力的份上,可以給你撥三個機靈點兒的戍卒。另外,老五、老七這兩個斥候尖兵以后也多跟你走動。這囫圇五個,就是你這鳥小旗官能調動的全部家當。”
“平日里,好生操練這幾人。也莫要指望這芝麻綠豆大的名頭能有什么實權,更莫要想著去外邊仗著這塊牌子惹是生非作威作福。否則,不等軍法處置,老子第一個親手扒了你的皮。”
江臨默默地聽著,臉上那因晉升而泛起的些許紅光,如同被寒風吹拂的殘燭,一點點黯淡下去,最終化為一片古井無波的沉靜。
這小旗官的身份才剛剛到手,委任狀上的墨跡都尚未干透,沒想到轉眼之間,其所代表的權責與榮光,便被無情地削去一半,淪為一個近乎空頭支票般的虛銜。
果然,在這處處都是不公的吃人世道,沒有掌握真正的實力和權勢,永遠都只是底層掙扎的螻蟻。
他下意識地緊了緊手中那卷看似前程似錦的委任文書,以及腰間那枚冰冷的鉛錫腰牌。
這最末流的小小武官之位,這看似光鮮的第一步,到頭來竟是如此的虛浮無力。
“多謝頭兒提點,屬下明白了。”江臨垂下眼瞼,聲音低沉。
心中卻有一個念頭,如同瘋狂滋長的藤蔓般,破土而出,盤根錯節,瞬間占據他的整個心神。
要改變這一切,要擺脫這螻蟻般的命運。
唯有變得更強,掌握更大的權柄,獲取更多的資源。
將命運牢牢攥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