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鎮西的寒舍，江臨將母親安頓好，便又行色匆匆地出了門。

朔風如同餓狼般撞在搖搖欲墜的門框之上，發出嗚嗚的哀鳴，卷起的雪沫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直往人耳廓里鉆，刮得人生疼。

但他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朝著北巷那座簡陋的靈棚走去。

張叔的靈棚就孤零零地搭在北巷那片堆滿了雜物的空地上，幾根歪歪扭扭的木桿，撐著幾塊早已被風雨侵蝕得破敗不堪的蘆席，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靈棚里更是冷得像個冰窟，那股子陰寒之氣，仿佛能將人的骨髓都凍住。

供桌上，檀香燃到半截，搖搖欲墜的香灰如同即將斷落的枯枝。

張嬸就那么形單影只地坐在魂幡之下，身上裹著一件不知從哪里尋來的舊棉袍，又肥又大的，整個人縮成一團，仿佛一只受了驚嚇的刺猬。

跳動的蠟淚，映得她那深陷的眼窩一片猩紅，如同泣血一般。

見江臨進來，她那原本呆滯的目光微微動了動，只是用那如同蚊蚋般細弱的聲音，輕聲說了一句：“來了啊。”

便再也無半分多余的言語，仿佛所有的悲傷與絕望，都已凝固在了這冰冷的空氣之中。

江臨在那破舊的蒲團之上重重地磕下頭去，額頭觸碰到冰冷而堅硬的凍土之時，他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

如同在空曠的洞穴之中奮力敲擊著一面破鑼，咚咚作響，仿佛下一刻就要將自己的胸骨生生震裂開來。

他默默地起身，替形銷骨立的張嬸挑滿了那口早已見底的水缸，又將院子里那堆積如山的柴火仔細劈好，碼放整齊，這才強忍著心中的悲痛，匆匆趕回了破虜營。

當他的腳再次踏進那冰冷而熟悉的營門的一刻，江臨突然感覺到，似乎有什么東西，被永遠地、徹底地關在了北巷那座簡陋靈棚里，關在了那盞在寒風中搖曳不定、散發著昏黃光暈的油燈里。

那是過去那個還會打趣、還會憨笑、還帶著幾分少年稚氣的自己。

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個被鷹愁澗終年不散的刺骨寒霧浸泡得堅硬如冰，冷酷如鐵的軀殼。

接下來的幾日，連那些早已見慣了生死，心腸硬得如同鐵石一般的老兵，都隱隱覺得，這破虜營里多了一頭沉默而又兇戾的惡獸。

天色剛泛起一絲魚肚白，那寒星尚未完全隱去，校場之上，便已然出現了一道如同鬼魅般孤寂的影子。

江臨頂著那如同刀子般割人肌膚的獵獵北風，紋絲不動地站著磐石樁。

他的腳趾，深深地嵌入了那堅硬如鐵的凍土之中，仿佛要將整個人都徹底埋進這冰冷無情的大地，與這片土地融為一體。

磐石樁那股沉凝厚重的勁力，被他用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強行抽提、催發到了極致，如同在他體內掀起了狂飆野浪。

那一條條原本就已飽受摧殘的筋絡，被這股狂暴的勁力拉扯得生疼欲裂，豆大的汗珠，從他周身每一個毛孔之中瘋狂地滲出，剛一接觸到冰冷的空氣，便又在瞬間凝結成冰，在他的皮甲縫隙之間，掛上了一層細密的白霜。

活血散那火辣辣的藥勁，順著他手臂上那些如同蚯蚓般虬結的青筋，絲絲縷縷地滲透進去，如同將燒紅的炭火，猛地澆在了積雪之上，那種深入骨髓的劇痛，讓他眼前直冒金星，幾欲昏厥。

可他卻只是死死地咬緊了牙關，任憑那咸腥的血沫在口中彌漫，也絕不肯停歇片刻。

午后的操練，更是慘烈得如同修羅場。

他掄起那桿沉重的榆木長矛，對著堅硬的木靶奮力攢刺，只聽得咔嚓一聲巨響，那足有碗口粗細的榆木靶桿，竟被他硬生生地從中刺斷，斷口處木屑紛飛，如同被狂風席卷的敗絮。

轉身他又抓起沉重的包鐵木盾，怒吼著沖向堅固的靶墻，只聽得嘭的一聲悶響，那厚實的木面竟被他撞得迸裂開來，反彈回來的碎木屑，如同暗器般劃破了他的面頰，鮮血順著傷口淌下，他卻連眼睛都未曾眨上一下。

仿佛那受傷的，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身體。

箭靶之前，更是如同人間地獄。

百步開外，他手持那張尋常士卒輕易拉不滿的八力強弓，心神合一，箭出如龍。

第一箭，便已精準地洞穿了靶心。

緊接著，又是三支羽箭連珠而出，前一支箭的尾羽尚未停止震顫，后一支箭便已呼嘯而至，直奔同一目標而去。

不過片刻功夫，他身旁的箭匣之中，那原本滿滿當當的鐵羽狼牙箭，便已然累積成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而遠處那堅韌的木靶靶心，卻早已被射得不成模樣，只剩下比指尖大不了多少的一點殘木，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面板之上，那代表著箭術與磐石樁熟練度的冰冷數字，如同脫韁的野馬般飛速地向前跳動著，可江臨卻連看都懶得看上一眼。

他的眼中，只有那不斷震顫的弓弦，以及那在空氣中劃出凄厲尖嘯的箭矢。

一筒箭射完，他便立刻換上新的弓弦，再次拉弓搭箭，周而復始，仿佛一尊不知疲倦為何物的戰爭機器。

王頭兒遠遠地站在演武場的廊下，手中捏著一個早已被摩挲得油光發亮的牛皮酒囊。

一連三天，他都只是瞇著那雙如同老鷹般銳利的眼睛，默默地看著江臨在那里瘋狂地折磨自己，卻始終沒有開口說上一句話，更沒有出手干預分毫。

直到第四日的傍晚，殘陽如血，將整個天空都染上了一層悲壯的顏色，他才忽然點名，讓江臨隨他一同去往軍鎮西北角的鎮撫使司衙門外，去看那新張貼出來的告示。

【懷朔守御衛剿獸令】

奉分守隴右道監軍御史張大人鈞諭

照會：近據鬼頭山瞭臺舉烽示警，稱西面約二十里處之樺木溝地界，有熊羆出沒，裂馬噬人，兇殘至極。

經派夜不收前往勘驗，于殘存兵甲之上，驗得獸齒痕深達三寸，確系巨型熊羆所為，為禍甚烈。

今特懸賞格，曉諭合鎮軍民一體知悉。

凡能斬獲此獠首級者。

若為軍籍，則記斬獲功一次（功可抵小旗之缺，日后補放）。

若為民籍，則賞官銀二十兩，上等細布十匹（俱由朔州衛倉如數支取）。

凡能獻上此獠完整膽掌者。

若為軍籍，則可破格升授實職小旗（原在役者，準予不動）。

若為民籍，則由本所授予“靖邊義勇士”牌匾一面，并可免除該戶五年之內一切雜泛差役。

凡能生擒此活獸者。

除以上諸賞之外，另加賞上等青鹽一百斤（由靈州鹽課司如數兌付）。

驗憑：所獻首級、膽掌，須經：一、夜不收總旗官勘驗爪痕確實；二、本所鎮撫使大人驗訖朱批；三、圖形與所附該獸左掌缺指圖樣吻合無誤。

崇安二十一年十二月廿日

懷朔守御千戶所印

（榜文旁另有蠅頭小楷旁注：各處堡寨，自接到此剿獸檄文之日起，可向軍械庫暫借長矛五桿、窩弓十張，用剩者須得完好歸還，若有損壞，照價賠償。）

那蓋著朱紅官印的剿獸令，被幾個鎮撫使司的皂隸，用嶄新的鐵釘，剛剛釘在了那飽經風霜的告示欄之上。

粗糙的紙面，在凜冽的晚風之中，被吹得獵獵作響，竟如同那熊羆妖獸張開的血盆大口一般，充滿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兇戾之氣。

江臨的目光，如同兩枚燒紅的鐵釘，死死地釘在了那榜文之上“樺木溝”、“熊羆裂馬噬人”幾個血紅刺目的大字之上。

他握著刀柄的指節，早已因為過度用力而變得慘白，喉嚨里，也仿佛被一把燒紅的刀背死死地抵住了一般，連呼出的氣息，都帶著一股濃濃的鐵銹之味。

王頭兒看著江臨那副雙目赤紅、牙關緊咬、恨不得立刻沖將出去將那頭熊羆碎尸萬段的猙獰模樣，只是淡淡地開口。

“這頭畜生，最近在左近幾個山頭鬧得太兇，連著傷了好幾撥人。指揮使大人那邊，已經下了死命令，勒令咱們必須盡快將其清剿干凈。否則，再等幾日，這大雪將山徹底封死之后，它沒了食物來源，怕是會狗急跳墻，直接沖擊咱們附近的堡寨，到那時麻煩更大。”

他微微頓了頓，那雙深邃的眸子，在江臨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掃過，又仿佛穿透了無盡的虛空，看向了某個遙遠的地方，聲音中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蕭索與悵然。

“張屠戶是條好漢子，可惜了。他家婆娘如今一個人，日子怕是更加難熬。這頭熊羆，不僅害了咱們軍戶的弟兄，也讓你那張叔一家斷了后。”

江臨猛地抬起頭來。

他眼底那濃得化不開的悲憤與殺意，折射出兩點令人心悸的寒芒，竟似那出鞘的刀尖。

“明日卯時，老子親自領隊，小隊全員出動，進山剿殺此獠！”

王頭兒的目光，如同冷電般在周圍那幾個早已被這股壓抑氣氛感染得躍躍欲試的老兵臉上一一掃過，最終，又落回到了江臨的身上，聲音沉凝如鐵。

“你小子遠射最是精準迅捷，待會兒回去，給老子挑一把最順手的硬弓，再備足了破甲的狼牙箭。明兒一早，到了那樺木溝山口，第一箭，便由你來發，給老子一箭定了那畜生的生死。”

“是！”

所有人都沉聲應諾，聲音低沉而壓抑，空氣之中，瞬間便被一種濃稠得幾乎化不開的凜冽殺氣所灌滿。

回到那冰冷刺骨的營房，江臨沒有片刻的停歇。

他小心翼翼地卸下那張陪伴了他無數個日夜的練習用硬弓，取出了父親留給他的遺物，那張足有八力之勁的牛角長弓。

他用一塊干凈的軟布，蘸著珍貴的鯨油，仔仔細細地將弓身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暗沉的角質重新煥發出溫潤的光澤。

他又將箭囊中那些早已打磨得鋒利無比的狼牙箭，一支支取出，細細地檢查著箭羽是否平順，箭簇是否牢固。

月色透窗，他閉上雙眼拉弓靜聽弦音。

【技藝：箭術（大成）】

【進度：1/50000】

【效用：弓開十力，百步穿楊；連珠箭，瞬息三箭，箭勢相引連珠而發】

弦聲在指腹微震，他仿佛聽見風從樺木溝深處吹來，帶著血腥，帶著熊嘯，也帶著張嬸啞聲的哭。

“活下去。”他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低低地自語著，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粗糙的石頭在相互摩擦，“一定要帶著母親活下去，住身后所有值得守護的人，一起活下去。”

弓弦，被他再一次緩緩拉滿，那強勁的弓力逼得他手臂之上的青筋如同虬龍般根根突起。

破虜營的夜，似乎比往常的任何一個夜晚都要更加的冷硬。

可在那冰冷的甲片之下，卻有一口壓抑了太久的熾烈怒火，正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一般，瘋狂地積蓄著力量，等待著那石破天驚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