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臨背負著母親,踩在那混雜著冰碴、雪泥與污穢的巷道之上。
他走得沉穩,每一步都像是要將腳下的苦難踏碎。
軍戶區里,行人早已稀疏得如同冬日里凋零的落葉。
凜冽的北風,像一把把磨得鋒利的刮骨鋼刀,在狹窄而泥濘的巷道間肆虐穿梭,卷起地上那些尚未消融的殘雪和不知名的污穢。
偶有幾個縮著脖子衣衫襤褸的身影,如同驚弓之鳥般匆匆而過,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一種被饑餓與寒冷蝕刻出的令人心悸的麻木與愁苦。
憑借著日益敏銳的感知和越來越深厚的磐石內勁,江臨背著母親避開路上的坑洼與暗冰,快步穿行。
終于,在靠近坊市的一個偏僻角落,他找到了那家掛著跌打損傷幌子的小醫館。
說是醫館,其實就是一間低矮破敗的土坯房。
推開腐朽得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的草藥味,混合著劣質藥酒那刺鼻的酒精味和某種難以名狀的陳腐氣息,便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撲面而來,熏得江臨直皺眉頭。
屋內光線昏暗得如同黃昏,借著從門外透進的些許微光,江臨才勉強看得見,在那積滿了灰塵的藥柜之后,一張不知傳了多少代的破舊木椅上,坐著一個須發皆白身形佝僂的老郎中。
他正垂著頭,眼皮子粘作一塊打瞌睡。
江臨小心翼翼地將母親放下,讓她在一條黑糊糊的長凳上坐穩。
或許是江臨的動作驚擾了他,那老郎中如同針扎一般,猛地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抬起那雙如同蒙了一層油膜的渾濁老眼,茫然地打量了他們母子一下,這才動作慢吞吞地從木椅上站起身踱了過去。
他蹲下身,用那雙如同枯樹枝般干瘦冰冷的手指,仔細地按捏著江母那紅腫不堪的腳踝,口中不時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間或嘶啞著嗓子,詢問江母幾句疼痛的細節。
最終,他捋了捋頜下那幾根早已被藥氣熏得焦黃的稀疏胡須,用那如同破鑼般嘶啞的嗓子,給出了診斷。
“嗯,筋脈扭傷,骨頭倒是無礙,老婆子運氣算不錯。”
“傷得不重,將養些時日包好。”
老郎中一邊說著,一邊慢吞吞地轉過身,從身后那積滿了灰塵的藥柜里,隨手抓了幾把黑乎乎也不知是何種名目的草藥,用一張油漬麻花的油紙胡亂包裹起來,遞給江臨。
“回去之后,尋些烈酒,將這些藥草搗爛了,敷在傷處,記住,每日都要換新的。”他有氣無力地囑咐道,“半個月之內,切記不可下地干重活,否則一旦落下病根,日后每逢陰雨天,便有得罪受了。”
“臨兒,讓你破費了。”江母趴在兒子背上,聲音里充滿了歉疚。
“娘,說什么呢,給您治傷要緊。”江臨穩穩地邁開步子,“您只管安心養傷,家里的一切有我。”
背著母親走出那間散發著濃重藥味的低矮醫館,天色愈發陰沉得可怕。
鉛灰色的云層,如同巨大的鍋蓋般,低低地壓在頭頂,零星的雪粒子,夾雜在愈發凜冽的寒風之中,開始胡亂地飄打下來。
剛拐過一個堆滿了垃圾、散發著惡臭的街角,一股極其濃烈、粘稠得幾乎化不開的腥臭之氣,便如同最兇猛的野獸般,猛地灌滿了江臨的鼻腔,讓他猝不及防。
那是血肉腐爛之后特有的、帶著一絲詭異甜膩的氣息,混合著人類糞便那令人作嘔的酸腐之味,其間,還夾雜著某種焦炭灼燒毛發之后留下的、令人窒息的焦糊之氣。
這股復雜而恐怖的氣味,像無數細小而冰冷的蛆蟲,順著他的鼻腔,瘋狂地向他的腦仁深處鉆去,讓他的胃里一陣劇烈的翻騰,險些當場嘔吐出來。
他猛地抬起頭,只見前方不遠處的巷道之中,三個佝僂得如同蝦米般的身影,正吃力地拖拽著一具早已僵硬的尸體,試圖將其扔上旁邊一輛早已堆得滿滿當當的木板車。
都裹著用顏色各異的碎布條胡亂拼湊而成,所謂的疫衣。
領頭的,是個身材相對高大些的老者,他的右耳齊根而斷,留下一個猙獰可怖的黑色窟窿。
在那窟窿的邊緣,還掛著幾點尚未消融的冰晶。
他的腰間懸掛著一只早已被磨得發亮的黃銅鈴鐺,每當他拖動一具尸體,那銅鈴便會發出一陣如同鬼魂嗚咽般的輕響。
寒風吹過,掀起了蓋在板車上的破草席,露出了下面層層疊疊,如同凍柴般堆積的軀體。
尸體,大多衣不蔽體,在饑餓與寒冷的雙重折磨下,早已瘦得如同包裹著一層人皮的骷髏一般,皮膚呈現出被凍傷之后特有的青灰色。
有些尸體的嘴角,還保持著死前那痛苦而絕望的大張姿態。
有些則雙目圓睜,空洞地望著鉛灰色的天空,里面凝固著無邊的恐懼和絕望。
一具瘦小干癟的孩童尸體,或許是因為板車堆得太滿,那小小的身軀,如同一個被人隨意丟棄的稻草娃娃般摔在了堅硬而冰冷的地面上。
那負責收尸的老者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有些不耐煩地彎腰將其撿起,如同扔一塊破布般重新丟上車。
轱轆滾滾,碾過混合著冰雪與污泥的地面,發出一陣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一條僵硬發黑的手臂從草席邊緣無力地垂落下來,五根手指早已凍得如同雞爪般蜷曲著,隨著車子的劇烈顛簸,在冰冷的空氣中一晃一晃。
江臨他下意識地側過身,加快腳步繞過那輛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板車。
母親感覺到了兒子的異樣,也聞到了那股令人作嘔的氣息,伏在他背上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起來,喉嚨里發出一聲被死死壓抑住的干嘔。
“娘,沒事,快到家了。”江臨的聲音有些嘶啞,他強迫自己不去回頭看。
這片鉛灰色的天空下,是一個死亡如同家常便飯的世界。
他心中清楚,若不變強,他和母親,或許很快,也會成為那板車之上,冰冷而僵硬的一員。
就在他心中思緒翻騰,即將走到自家那條熟悉的巷子口時,卻意外地發現,巷口處,張叔家那低矮的土房門口,竟然圍了不少鄰居。
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向著院內張望著,神情肅穆,臉上的表情,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與壓抑。
更讓他心驚肉跳的是,張叔家那破舊不堪的門楣之上,竟然掛著一指慘白的幡。
江臨的心猛地一沉。
張叔家出事了?
張叔是他爹生前最好的袍澤,為人仗義。
當初他家遭逢大難,也是張叔第一個站出來幫忙,送了他那張救命的槐木弓。
江臨背著母親,快步走到近前,抓住一個相熟的鄰居急切問道:“怎么回事?”
那鄰居看到是江臨,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重重地嘆了口氣,臉上滿是同情和惋惜的神色:“唉,臨子,你還不知道吧,你張叔他,沒了。”
沒了?
江臨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住了。
“怎么會?”他聲音發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個月我才見過張叔,還好好的。”
“就是前天的事。”
鄰居壓低聲音,指了指北邊如同鬼怪般蟄伏在風雪中的群山方向,聲音中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懼。
“你也知道,這殺千刀的天氣,大雪封山一個多月,家家戶戶都快揭不開鍋了。你張叔心善,看不得街坊餓肚子,就想著帶幾個膽大的,一起去那鬼頭山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打點野味回來,也好讓大家伙兒過個餓不死的好年。”
鬼頭山!
江臨的心又是一緊,那是懷朔城外出了名的兇山,據說那山里頭,不僅有成群的豺狼虎豹,更有一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臟東西。
“誰想到他們點背,竟然在山里撞上了一頭成了精的老黑瞎子。”
那鄰居說到這里,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聲音壓得更低,話語間充滿了難以名狀的恐懼。
“那老黑瞎子,簡直就是個活閻王!皮糙肉厚得跟城墻拐角似的,刀槍都砍不進,發起狂來,幾個人都攔不住。跟你張叔同去的五個人,當場就死了三個。你張叔為了掩護剩下的人跑出來,自己被那黑瞎子一巴掌拍碎了腦袋。”
轟!
江臨腦子嗡的一聲,仿佛炸開了一般,眼前金星亂冒,耳邊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臟瘋狂擂動的聲音。
張叔,那個像鐵塔一樣結實,拍著他肩膀讓他想開點的漢子,那個把兒子遺物送給他,讓他好好活下去的長輩,竟然就這么死了?
他背上的母親也是聽得悲從中來,幽幽啜泣。
早訓時,他還因為【刀術】進步神速,實力飛快提升而感到由衷的振奮與竊喜。
今天,殘酷的現實就再一次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給了他一巴掌。
讓他猛然醒悟,這是個認命比路邊的野草還要卑賤的世道,他和母親也不過才吃了幾天飽飯。
寒風嗚咽,穿過破敗的屋檐,如同亡魂的悲歌,又似命運在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