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煒的目光，在林墨干凈整潔得有些過分的桌面上停留了幾秒鐘。

那里除了書本和文具，空無一物，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

隨后，他緩緩抬起眼，銳利的視線轉向林墨那張平靜無波，甚至可以說有些過分淡漠的臉。

有些空間似乎自帶某種魔力。

圖書館里，人們會自然而然地壓低聲音，沉浸在書海的靜謐中；莊嚴肅穆的禮堂，會讓人不自覺地收斂言行，心生敬畏。

晚自習的教室，本也該是這樣一個被專注與沉思的氛圍所籠罩的空間。

然而此刻，高二（3）班的教室，卻被一種截然不同的氣場主宰。

何明煒的出現，像是一滴濃墨滴入清水，迅速將原有的秩序與寧靜攪亂、稀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壓抑。

這源于對權力的恐懼。

在這片因恐懼而凝固的嚴肅壓抑之中，林墨面對何明煒的審視，眼神沒有絲毫閃躲，臉上也沒有預期的惶恐。

那副表情……平淡至極，仿佛何明煒不是什么手握生殺大權的年級主任，而只是窗外偶然飄過的一片落葉，不值得投入過多的情緒。

這種平淡，在何明煒看來，幾乎等同于挑釁。

他習慣了學生們在他面前噤若寒蟬、唯唯諾諾的樣子。

恐懼是他用以彰顯權威的調味劑，是他掌控一切的基石。

林墨的反應，無疑是在挑戰他精心構建的權力磁場。

“這位同學，”

何明煒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拉長的調子，像是毒蛇在草叢中緩緩吐信。

“學習很刻苦嘛，桌面這么干凈，看來是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學習上了。”

這番話聽似表揚，實則充滿了不懷好意的試探。

他銳利的目光在林墨臉上來回掃視，試圖從那平靜的表象下，捕捉到一絲一毫的破綻。

林墨微微頷首，語氣聽不出任何波瀾。

“何老師過獎了，分內之事而已。”

“晚自習感覺如何？學習效率高不高啊？”

何明煒皮笑肉不笑地問道，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

“還可以。”

林墨的回答簡潔明了。

“哦？只是還可以？”

何明煒的眉毛挑了挑，似乎對這個答案不甚滿意。

“我以為像你這樣的學生，會說‘非常好’，‘收獲巨大’呢。”

他刻意加重了“這樣的學生”幾個字，其中蘊含的意味，不言自明。

林墨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坐在林墨前排的江青松，后背的肌肉繃得更緊了。

他微微側過臉，用余光觀察著這邊的情況，緊握的拳頭藏在桌肚下，手心里全是汗。

若是何明煒敢無端找林墨的麻煩，他已經做好了隨時站出來理論的準備。

何明煒盯著林墨看了幾秒，似乎想從那張過分平靜的臉上找出些許破綻。

然而，他失望了。

林墨的桌面上，抽屜里，都干凈得讓他挑不出任何毛病。

“很好，繼續保持。”

何明煒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語氣生硬。

他本想借機敲打林墨，讓這個在他看來有些“不服管教”的學生收斂一些。

可現在，他發現自己不僅沒討到好，反而顯得自己有些小題大做。

他仔細地審視著林墨的桌面，抽屜，甚至彎下腰，往林墨的座位底下瞥了一眼。

然而，一切都無可挑剔。沒有手機，沒有MP3，沒有漫畫書，甚至連一張與學習無關的紙片都找不到。

何明煒心中那股無名火越燒越旺。

他討厭這種掌控不了的感覺，討厭林墨那副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靜眼神。

他直起身，眼神陰鷙地最后剜了林墨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

“等著吧，小子，我會一直盯著你的。別讓我抓到你的任何把柄！”

林墨壓抑著心中那股因被刻意針對而升起的厭惡與憤怒。

冷靜....還不是時候。

江青松在前面悄悄松了一口氣，緊握的拳頭也緩緩松開。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何明煒的背影，臉上滿是毫不掩飾的惡心與鄙夷。

剛才那一瞬間，他真的差點就拍案而起了。

何明煒壓下心中的不爽，繼續他的“巡視”。

他需要找到一個新的目標，來重新樹立自己的威嚴，來發泄剛才在林墨那里受到的憋屈。

他踱著方步，在教室后排的區域轉悠。

皮鞋底敲擊地磚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愈發刺耳。

學生們依舊低著頭，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在認真學習，但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繃到了極點。

終于，何明煒的腳步停在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一個男生座位旁。

那男生看起來有些瘦弱，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頭發也有些亂糟糟的。

從何明煒走進來開始，他就顯得格外緊張，眼神飄忽不定，裝作在看書。

他越是想掩飾，就越是顯得可疑。

這種小動作，自然逃不過何明煒那雙“火眼金睛”。

“這位同學，”

何明煒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你在緊張什么啊？是不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藏在下面啊？”

那男生渾身一抖，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何明煒冷笑一聲，也不等他回答，直接彎下腰，伸手就往那男生的抽屜里掏去。

男生的身體猛地向前傾，似乎想阻止，但最終還是頹然地垂下了手臂，臉上露出了絕望的表情。

片刻之后，何明煒直起身，手里多了兩樣東西。

一本是封面花哨的奇幻小說，書頁已經有些卷邊，顯然是經常被翻閱。

而另一本，則是一個普通的硬殼筆記本，看起來像是日記本或者隨筆本之類的東西。

何明煒掂了掂手里的兩本書，臉上的笑容愈發得意和猙獰。

他找到了新的“獵物”，一個新的可以用來殺雞儆猴的“典型”。

“好啊，晚自習時間，不好好學習，居然在這里看小說！”

何明煒舉起那本奇幻小說，像是舉著什么罪證一般，對著全班同學展示。

“我說你們的成績怎么上不去，心思都用到這些東西上面去了！”

他的目光轉向那個男生，語氣變得嚴厲起來。

“這是什么？嗯？精神鴉片！毒害青少年思想的垃圾！”

那男生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不敢看何明煒，也不敢看周圍同學投來的目光。

何明煒似乎并不滿足于此，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本硬殼筆記本上，眼中閃過一絲好奇和不懷好意的光芒。他伸出手指，慢慢地翻開了筆記本的封面。

筆記本的紙張有些泛黃，字跡娟秀，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青澀與敏感。

何明煒粗略地翻了幾頁，嘴角那抹油膩的笑容越來越大，像是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寶藏。

“喲，這筆記本里寫的東西，可比小說精彩多了啊！”

何明煒的語氣充滿了戲謔和惡意，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了音量，確保教室里的每一個學生都能清晰地聽到。

“讓我來給大家念念，這位同學的‘文學創作’。”

此言一出，那被抓包的男生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失，眼中充滿了驚恐和哀求。

“不……不要！何主任！求求你！不要念！”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哭腔，雙手無助地伸向何明煒，想要搶回自己的筆記本，卻又不敢真的觸碰。

那筆記本里，記錄的或許是他不愿與人分享的秘密，或許是他青澀的幻想，或許是他對現實的不滿與吐槽。

無論是什么，那都是屬于他的一方小小天地，是他靈魂的隱秘角落。

此刻，這片小天地即將被無情地撕開，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受最殘酷的公開處刑。

何明煒哪里會理會他的哀求？

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要讓所有人都看到違逆他的下場，要讓所有人都感受到他那不容置喙的權威。

“怎么？自己寫出來的東西，還怕別人看？”

何明煒冷笑著，用一種近乎殘忍的目光瞥了那男生一眼。

“做了虧心事，才怕鬼敲門嘛！”

他刻意選了一段，抑揚頓挫地念了起來。

“‘十月七日，晴。風箏飛得再高，線依然握在別人手中。我何時才能掙脫這無形的束縛，去看看線那頭，真正的天空？’”

念到這里，何明煒故意停頓了一下，發出一聲夸張的嗤笑。

“喲，還挺文藝的嘛！小小年紀，就這么多愁善感，還想掙脫束縛？你能掙脫到哪里去？你能掙脫父母的養育之恩，還是能掙脫學校的良苦用心？”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每個學生都低著頭，但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

同情、憐憫、恐懼，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共鳴，在他們心中交織。

誰沒有過類似的迷茫？

誰沒有過對自由的渴望？

那男生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

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任人嘲弄，任人評判。

這種羞辱，比直接打他一頓還要讓他難受。

林墨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他放在桌下的手，不知不覺間也握成了拳。

何明煒的行為，已經超出了正常管教的范疇，這是一種赤裸裸的人格侮辱。

他可以沒收小說，可以批評教育，但當眾宣讀學生的私人日記，這無疑是踐踏了學生的尊嚴和隱私。

江青松更是氣得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他幾次想要站起來，都被林墨用眼神制止了。

現在出頭，只會讓事情更糟，不僅幫不了那個男生，還會把自己也搭進去。

何明煒顯然很享受這種掌控一切，肆意羞辱他人的快感。

他翻到另一頁，又念了起來。

“‘十一月三日，陰。何老賊今日又在班上耀武揚威，像一只開屏的孔雀，可惜開出來的不是美麗的羽毛，而是令人作嘔的油膩。真希望一道雷劈下來，讓他閉嘴。’哎喲！”

何明煒念到這里，猛地一拍桌子，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怒火。

“好啊！你個小兔崽子！居然敢在背后這么咒罵老師！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何老賊”三個字一出，教室里響起一片細微的倒吸冷氣的聲音。

不少學生偷偷抬眼，看向那個男生，眼神復雜。

有震驚，有佩服，也有一絲幸災樂禍。

這哥們兒，膽子也太肥了！

那男生此刻已經面如死灰，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他知道，自己完了。

“我……我不是……我那是……胡寫的……”

他語無倫次地辯解著，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胡寫的？我看你是真心話吧！”

何明煒怒極反笑，將那筆記本狠狠地摔在男生面前的桌子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小小年紀，心思就這么歹毒！不思進取，滿腦子都是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你這樣的人，將來能有什么出息？！”

他指著那男生的鼻子，唾沫橫飛地訓斥著。

“我們老師辛辛苦苦教導你們，是希望你們能成才！你們的父母把你們送到學校，是希望你們能學到知識，將來能有個好前途！不是讓你們來這里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咒罵老師，對抗學校的！”

“你！還有你這本破小說！”

何明煒一把抓過那本奇幻小說，和那本筆記本疊在一起。

“全部沒收！還要給你記大過處分！讓你家長來學校一趟！我倒要問問他們，是怎么教育出你這樣的學生的！”

男生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胸口。他一言不發，任由何明煒的怒火傾瀉在自己身上。

也許在他看來，任何辯解都是蒼白的，任何反抗都只會招致更嚴厲的懲罰。

何明煒余怒未消，又對著全班同學厲聲警告。

“大家都看到了！這就是不遵守學校紀律，沉迷于這些所謂‘愛好’的下場！我告訴你們，只要有我在一天，就絕不允許這種歪風邪氣在三中蔓延！誰要是敢以身試法，他就是你們的榜樣！”

他的目光如刀子般掃過全班，每個被他目光接觸到的學生，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教室完全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呼吸聲沒有帶來任何生命的氣息，只是讓這份死寂越發鮮活。

那個男生，無比羞憤，耳根赤紅，敢怒不敢言。

憤恨....怨念，甚至....兇狠的目光閃爍著寒光。

但他只能壓抑，拼命壓抑。

就算此刻想把這個所謂的“老師”毆打在地又如何？

根本做不到，也無力承擔后果。

一些善良的同學投來了同情的目光，一些人露出了看好戲的幸災樂禍的表情。

但更多人，只不過是撇過頭，不想讓這件事和自己扯上任何關系。

無一人發言，無一人為其發聲。

何明煒滿意地看著這一舉動帶來的效果。

很好....就是這樣......

就在此時，在這了無人煙的絕望氛圍中.....

隨著抽動桌椅的聲音，一個明顯能聽出，是在壓制自己怒火的聲音響起。

“何主任.......”

“有些過分了吧。”

話畢，班上所有的同學齊刷刷地回頭，無論是否恐懼，是否在意，此時他們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到了發言人的身上。

而那個男生.....眼睛里甚至閃爍著名為希望的光輝。

短短兩句話，似乎打破了什么封印，使那鮮活噬人的死寂露出了一個缺口。

何明煒也轉過頭，露出了無比詫異的表情。

那份表情，在旁觀者們眼中無比精彩，甚至有人忍不住捂嘴偷笑。

何明煒從未想過這種場面的發聲.....從未想過會有學生在這樣的場景下還敢反抗“權威”。

林墨站了起來，死死盯著何明煒，攥緊了拳頭，青筋暴起。

我忍你老母，司馬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