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站的喧囂撲面而來，林晚星拖著行李箱穿過擁擠的人流，兩周的休假仿佛一場遙遠的夢。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小楊發來的消息：「林醫生，明天預約已確認。另外，有位霍女士連續三天來電詢問陸先生的情況，說是藝術策展人。」

林晚星皺了皺眉，回復道：「轉告她保護患者隱私是我們的原則。」發完又補充：「陸先生有預約嗎？」

「明天下午三點。」小楊很快回復，「但霍女士說她會直接去診所找他。」

出租車上，林晚星望著窗外熟悉的城市景觀，思緒卻仍停留在老家閣樓里發現的那幅未完成的星空畫。母親最后想表達什么？那幅畫完成后，她拍下照片發給陸沉舟，他回復了一個簡單的單詞：「Beautiful」。這個評價不知為何讓她心跳加速，比任何華麗的贊美都要觸動心弦。

公寓里積了薄薄一層灰。林晚星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書架最上層——母親的遺書和日記安然無恙地躺在原處。她輕輕撫摸那本皮面日記，現在它不再是一個潘多拉的盒子，而是一把理解過去的鑰匙。

手機再次響起，這次是陸沉舟：「聽說你回來了。明天見？」

簡單的一句話，卻讓林晚星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不知如何回應。兩周的郵件往來打破了太多界限，他們分享了最私密的傷痛和最脆弱的時刻。現在回到咨詢室，該如何重建那種專業距離？

最終她只回了一個字：「好。」

放下手機，林晚星打開電腦查看郵件。在一堆工作郵件中，一條來自陌生地址的郵件引起了她的注意：「林醫生您好，我是霍優諾，優諾當代藝術中心策展人。希望能與您聊聊關于陸沉舟先生攝影作品的事宜。他的戰地照片具有驚人力量，我認為值得一場展覽。盼復。」

林晚星盯著這封郵件看了許久。陸沉舟從未提起過有人對他的攝影作品感興趣，更沒說過有什么戰地照片。作為他的心理咨詢師，她應該為此高興——重新找回對攝影的熱情正是治療目標之一。但某種說不清的情緒讓她沒有立即回復，只是將郵件標記為未讀。

第二天早晨，診所的陽光格外明媚。林晚星提前一小時到達，重新布置了咨詢室——換了新的靠墊，調整了沙發角度，甚至在窗臺上放了一小盆新鮮的薄荷。這些小動作她自己都沒意識到意味著什么，直到小楊探頭進來，驚訝地說：“林醫生，你從不在咨詢室放植物的。“

“偶爾改變一下環境對治療有幫助。“林晚星條件反射般地給出專業解釋，卻看到小楊嘴角了然的微笑。

下午2點55分，林晚星坐在咨詢室里，手指不自覺地敲擊著膝蓋。她穿著平常的工作套裝——米色高領毛衣和深灰色西裝褲，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這是她最熟悉的盔甲，但今天卻感覺異常不自在。

3點整，門鈴準時響起。林晚星深吸一口氣，擺出專業的微笑。但推門進來的不是陸沉舟，而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女人。

女人約莫三十五歲，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套裝，短發染成銀灰色，耳垂上碩大的幾何耳環隨著她的動作閃閃發光。“林醫生？“她的聲音低沉悅耳，“我是霍優諾。抱歉貿然打擾，但我必須在陸沉舟來之前跟您談談。“

林晚星站起身，職業本能讓她保持了表面的冷靜：“霍女士，患者隱私是我們最重視的——“

“他不需要治療，需要的是重新拿起相機。“霍優諾徑直走進來，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聲響，“我看了他在中東拍的最后一批照片，特別是阿馬爾市場爆炸前十分鐘那組。那是天才之作，林醫生。讓他繼續躺在你的沙發上剖析童年創傷，是在浪費他的才華。“

林晚星感到一股熱氣涌上臉頰：“心理健康不是浪費，霍女士。而且陸先生的情況很復雜——“

“所有天才都很復雜。“霍優諾打斷她，從公文包里取出一疊照片鋪在茶幾上，“看看這些，然后告訴我，這樣的才華應該被埋沒嗎？“

照片上是中東的街景和人物，每一張都充滿驚人的生命力與張力。市場里叫賣的老人，玩耍的兒童，甚至一堵斑駁的墻都在陸沉舟的鏡頭下呈現出史詩般的質感。最后幾張明顯是爆炸前拍攝的，那個賣地毯的老人正笑著展示一塊織有飛鳥圖案的毯子，陽光在他的皺紋間跳躍。

林晚星的呼吸停滯了一秒。這些照片里有種赤裸的真實，讓人幾乎不敢直視。

“怎么樣？“霍優諾的聲音帶著勝利的意味。

“很有力量。“林晚星謹慎地回答，“但陸先生自己怎么想？“

“這就是問題所在。“霍優諾收起照片，“PTSD讓他懷疑自己的一切判斷。我需要你——他的心理咨詢師——告訴他，重新拿起相機是治愈的一部分。“

林晚星正想回應，門鈴再次響起。透過百葉窗，她看到陸沉舟高大的輪廓。兩周不見，他似乎更加挺拔了，短發比之前略長，在陽光下泛著深棕色的光澤。

霍優諾也看到了他，眼中閃過一絲林晚星讀不懂的光芒：“啊，我們的男主角來了。“

陸沉舟推門進來時，臉上的表情從期待變成驚訝，最后定格在某種復雜的戒備狀態。“霍優諾，“他的聲音比平時更加沙啞，“你怎么在這里？“

“來找你，當然。“霍優諾迎上去，動作自然地幫他整理了一下衣領，“我給你發了十幾條消息，你一條都沒回。“

林晚星站在一旁，突然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陸沉舟和霍優諾之間有種不言而喻的熟悉感，那種只有共同經歷過某些事情的人才會有的默契。

“我和林醫生有預約。“陸沉舟后退一步，避開霍優諾的手，“我們改天再談。“

“正好，我剛給林醫生看了你的作品。“霍優諾不為所動，“她也很欣賞。“

陸沉舟的目光轉向林晚星，眼中帶著疑問和一絲幾不可察的受傷。林晚星立刻解釋：“霍女士剛剛到，我們只是簡單聊了聊。“

“好吧。“陸沉舟揉了揉太陽穴，轉向霍優諾，“給我半小時，然后我們出去談。“

霍優諾滿意地笑了，從包里取出一張名片遞給林晚星：“期待與您繼續交流，林醫生。陸沉舟的作品值得被更多人看到，我相信您會同意這一點。“她離開前意味深長地看了陸沉舟一眼，“別讓我等太久。“

門關上后，咨詢室陷入沉默。陸沉舟站在窗邊，陽光勾勒出他緊繃的側臉輪廓。與郵件中那個坦誠傾訴的男人相比，此刻的他仿佛又穿上了那層防御的盔甲。

“我不知道霍優諾會來。“他終于開口，“我們幾年前在貝魯特見過，當時她策劃了一個戰地攝影師聯展。“

林晚星點點頭，努力保持專業的語氣：“她似乎很欣賞你的作品。“

“她欣賞的是那些照片里的血腥和痛苦。“陸沉舟冷笑一聲，“越殘酷的場面，越能賣出高價。“

林晚星注意到他的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左臂上的傷疤——那個暴雨夜她曾短暫觸碰過的地方。她突然很想再次握住他的手，但職業操守讓她只是平靜地問道：“你愿意談談那些照片嗎？“

陸沉舟沉默了片刻，然后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牛皮紙袋：“我帶來了。不是霍優諾挑的那些'精彩'畫面，而是...其他的。“

林晚星接過紙袋，小心地取出里面的照片。這些與霍優諾展示的截然不同——沒有爆炸前的戲劇性瞬間，而是爆炸后的場景：散落的玩具，一只孤零零的童鞋，歪斜的市場招牌上停著一只白鴿。最令人心碎的是一張模糊的鏡頭，似乎是匆忙中拍攝的，只能辨認出一頂飛起的棒球帽和半只伸向鏡頭的手——李明哲最后的影像。

“這些才是我真正想拍的。“陸沉舟的聲音很輕，“但沒人想看這個。霍優諾想要的是爆炸的火光，是鮮血和尖叫，是'戰地記者的冒險故事'。“

林晚星一張張翻看照片，每一幅都像一扇小窗，讓她窺見陸沉舟眼中的世界。翻到最后時，她的手指突然僵住了——那是一張她的照片，在流浪動物救助站，陽光透過鐵絲網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她完全不記得陸沉舟拍過這張，更不記得自己曾有過這樣毫無防備的表情，嘴角帶著近乎溫柔的弧度。

“這是...“她的聲音微微發抖。

陸沉舟走過來，站在她身后看著那張照片：“那天你看著那只德牧和我互動時拍的。你當時的表情...很不同。“

“怎么不同？“

“像是終于放下了什么。“他的呼吸拂過她的發絲，“像真正的你。“

林晚星感到一陣心悸。在老家直面過去后，她確實感覺有什么東西松動了，但沒想到會如此明顯地表現在臉上，更沒想到陸沉舟能如此精準地捕捉到這一瞬間。

“還有更多。“陸沉舟從紙袋底部又取出幾張照片鋪在桌上——全是林晚星。在咨詢室里翻閱文件的側影，在救助站蹲下撫摸小狗的背影，甚至有一張是暴雨夜她站在門口，雨水打濕了她的襯衫，隱約透出內衣的輪廓。

林晚星的臉瞬間燒了起來：“你什么時候...這些...“

“我是個攝影師，記得嗎？“陸沉舟的嘴角勾起一個略帶歉意的微笑，“看到美的畫面就忍不住捕捉。但我從沒打算給別人看，這是...私人的。“

這個詞在空氣中振動，讓咨詢室的溫度似乎升高了幾度。林晚星應該感到被侵犯，應該重申專業界限，但某種更深層的情緒淹沒了這些理性反應——在這些照片里，她看到了一個自己都不認識的林晚星：柔軟，生動，真實。

“這違反職業道德。“她最終說道，聲音卻毫無說服力。

“我知道。“陸沉舟收起照片，“抱歉。“

一陣沉默。窗外傳來汽車鳴笛聲和遠處施工的噪音，平常的世俗聲響與他們之間流動的隱秘情緒形成奇異對比。

“霍優諾想做什么？“林晚星轉移話題。

陸沉舟嘆了口氣：“她想辦個展，叫'戰爭與記憶'。用我在中東拍的最后一批照片，加上...新的作品。“

“新的作品？“

“她希望我回去。“陸沉舟直視林晚星的眼睛，“重返阿馬爾市場，完成那個'未完成的故事'。“

林晚星的胃部突然揪緊。回到創傷源頭是PTSD治療中最危險的環節之一，尤其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但作為專業人士，她也知道直面恐懼有時是治愈的必經之路。

“你怎么想？“她謹慎地問。

“我不知道。“陸沉舟走向窗邊，背對著她，“一部分的我渴望回去，用鏡頭記錄那片土地的真相，不只是爆炸和鮮血。但另一部分...“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害怕再次崩潰。“

林晚星走到他身邊，兩人肩并肩望著窗外的城市景觀。她想起母親未完成的星空畫，想起老家浴室里自己的淚水，想起陸沉舟郵件里那句“傷口是光透進來的地方“。

“恐懼是正常的。“她輕聲說，“但要不要面對它，只有你能決定。“

陸沉舟轉向她，距離近得能數清她的睫毛：“如果是你，會回去嗎？“

這個假設性問題讓林晚星措手不及。作為心理咨詢師，她不該回答這種個人化的問題；但作為林晚星，她無法不對這個靈魂破碎卻依然勇敢的男人誠實。

“我不知道。“她最終承認，“但我會問自己：回去是為了證明什么，還是為了治愈什么？這兩者有很大不同。“

陸沉舟的目光在她臉上搜尋著什么，最后微微點頭：“謝謝。這比霍優諾那套'藝術高于一切'的演講有用多了。“

門鈴突然響起，打破了這一刻的親密氛圍。小楊的聲音從對講機傳來：“林醫生，霍女士問還要等多久。“

陸沉舟翻了個白眼：“催命鬼。“他轉向林晚星，“我得走了。但還有件事...“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信封，“給你的。“

林晚星接過信封，觸感很輕：“這是什么？“

“看看就知道了。“陸沉舟走向門口，回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讓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次見，林醫生。“

門關上后，林晚星打開信封。里面是一張小小的膠片負片，對著光能看到模糊的影像——似乎是星空。背面用鉛筆寫著：「暗房新沖的，第一張完美的星空。想讓你第一個看到。——L」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那行字跡。作為心理咨詢師，她清楚知道這種禮物已經遠遠超出了醫患關系的界限；但作為一個女人，她無法控制胸腔里那股溫暖的涌動。

將負片小心地放進錢包后，林晚星走向窗邊。樓下，陸沉舟和霍優諾站在路邊交談。即使從四樓的高度，她也能看出兩人之間的張力——霍優諾說話時手勢夸張，身體前傾，而陸沉舟雙臂交叉，是一個防御姿態。

當霍優諾突然伸手抓住陸沉舟的手臂時，林晚星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陸沉舟掙脫了，但霍優諾又說了什么，讓他停下腳步。兩人最終一起上了一輛黑色轎車，消失在車流中。

林晚星站在窗前，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手機震動起來，是小楊發來的明日預約表。她機械地回復，思緒卻飄向遠方——陸沉舟會接受霍優諾的提議嗎？重返戰地對他意味著什么？而她自己，作為他的心理咨詢師，又該在這一切中扮演什么角色？

咨詢室的薄荷在陽光下散發出清新的氣息。林晚星輕輕觸碰那片嫩綠的葉子，想起陸沉舟照片中那個她都不認識的自己。也許，她想著，有些邊界一旦模糊就再也無法清晰劃定；而有些選擇，無論多么專業的人，最終都要聽從內心的聲音而非教科書上的準則。

窗外，暮色漸沉。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像無數星辰墜落人間。林晚星望著那片燈海，不知哪一盞下會有陸沉舟的身影，也不知他此刻是否也在抬頭看著同一片夜空，想著那顆被他命名為“晚星“的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