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開始敲打窗戶時，林晚星正在整理陸沉舟發來的照片。

電腦屏幕上，救助站那只德牧的眼睛在黑白膠片的效果下顯得格外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她輕輕滑動觸控板，下一張照片跳出來——是她自己，站在犬舍前微微側身的背影。陽光透過鐵絲網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是穿了一件由光與暗編織的衣裳。

林晚星不記得陸沉舟拍過這張照片。更不記得自己曾有過這樣毫無防備的姿態，肩膀的線條柔軟得不像平日的她。

手機突然震動，屏幕上跳出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照片收到嗎？——Lcz」

她盯著那個縮寫看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是陸沉舟。他竟然會發短信而不是直接打電話，這個小小的克制讓她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手指在鍵盤上懸停片刻，她回復：「收到了，構圖很好。周二見。」

發送后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公事化，又補了一句：「'戰士'那張特別棒。」

窗外雷聲隆隆，雨勢漸大。林晚星起身關窗，雨水打在手背上，冰涼刺骨。四月的BJ很少有這樣的暴雨，天空像是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門鈴就在這時響起。

林晚星皺了皺眉。晚上九點半，又是這種天氣，會是誰？她從貓眼望去，瞬間僵住了——門外站著周別，西裝革履，金絲眼鏡上還掛著雨珠，一如既往的完美無瑕。

“晚星，我知道你在家。“他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溫和卻不容拒絕，“我們需要談談。“

三年了。自從那件事后，周別再沒主動聯系過她。林晚星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

“周教授。“她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與禮貌，“什么風把您吹來了？“

周別微微一笑，那種她曾經無比熟悉的、導師對得意門生的笑容：“我剛從國際心理學大會回來，帶了份資料，想你用得上。“他遞過一個牛皮紙袋，袖口露出價值不菲的腕表，“不請我進去坐坐？雨太大了。“

他的語氣輕松自然，仿佛他們之間從未有過那些尷尬與疏遠。林晚星側身讓他進門，注意到他西裝肩頭已經被雨水浸透。周別從來討厭被雨淋濕，以前總會為此皺眉——現在卻能忍受，看來他今天確實有重要的事。

“茶還是咖啡？“她走向廚房，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

“你知道我從來只喝茶。“周別在沙發上坐下，目光掃過她的書架，“你這里還是這么整潔，連書都按顏色分類。“

林晚星往茶壺里加水的手微微發抖。周別總是這樣，用那些細微的觀察證明他了解她，就像過去指導她論文時一樣。那時候，他一個贊許的眼神就能讓她高興一整天。

“所以，“她端著茶回到客廳，決定直奔主題，“什么資料這么重要，需要您親自送來？“

周別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裝訂精美的文件：“國際創傷心理學最新研究，你在國內可能接觸不到。“他頓了頓，“我看了你最近發表的論文，方法論還是太保守了。“

林晚星接過文件，指尖不小心碰到周別的手，立刻縮了回來。那個觸感讓她想起三年前畢業典禮后的夜晚，他醉醺醺地拉住她的手說“你太優秀了，讓我害怕“時的溫度。

“謝謝，我會認真閱讀的。“她把文件放在茶幾上，盡量遠離自己。

周別推了推眼鏡，突然換了個話題：“我聽說你接手了一個棘手的PTSD案例？前戰地記者？“

林晚星猛地抬頭：“您怎么知道？“

“張教授上周在學會上提到的，說你接手了一個'高阻抗患者'。“周別嘴角含笑，“我一猜就是你。你總是喜歡挑戰最難啃的骨頭，就像當年執意要研究童年創傷對專業助人者的影響一樣。“

窗外的雨聲突然變大，敲打在玻璃上如同某種警告。林晚星感到一陣不適——周別談論陸沉舟的方式，就像在討論一個有趣的實驗對象。

“這只是正常工作。“她簡短地回答。

周別傾身向前，眼鏡片后的眼睛閃爍著探究的光：“我了解你，晚星。你在這個案例上投入了太多個人情感。“他的聲音降低，變得近乎溫柔，“是因為他讓你想起了你母親，對嗎？那種自我毀滅的傾向。“

林晚星的指甲陷入掌心。周別是唯一知道她母親自殺細節的人，當初正是這個共同秘密讓他們走得那么近。現在他卻用這個來刺探她，仿佛她仍是那個需要導師指引的學生。

“我的咨詢方式沒有問題。“她聽見自己生硬的回答。

“當然，當然。“周別做了個安撫的手勢，“只是作為前輩，我建議你小心移情問題。特別是...“他的目光掃過她的左手腕，那里還貼著創可貼，“當出現身體接觸時。“

林晚星的血瞬間變冷。他怎么會知道？她從未在論文或報告中提及那次意外。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周別輕笑一聲：“別緊張，張教授只說你的患者有暴力傾向。而這個，“他指了指她的手腕，“我猜是他造成的？“

“只是意外。“林晚星下意識用右手蓋住傷處，“PTSD患者在閃回狀態下無法控制行為。“

周別搖搖頭，那種她曾經又愛又恨的、居高臨下的關切表情：“你還是這么善于為別人找借口。記得嗎？當初你也這樣為你母親解釋。“

這句話像一把刀，精準地插入林晚星最脆弱的地方。她猛地站起來：“時間不早了，周教授。謝謝您的資料。“

周別似乎早料到這個反應。他從容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然后做了一件讓林晚星完全沒想到的事——他輕輕擁抱了她。

“照顧好自己，晚星。“他在她耳邊低語，氣息拂過她的發絲，“別重蹈你母親的覆轍。“

這個擁抱不超過三秒，卻讓林晚星如墜冰窟。當門關上后，她沖進浴室，用冷水一遍遍洗臉，直到周別留下的古龍水氣味完全消失。

鏡中的女人臉色蒼白，眼神渙散。林晚星很少允許自己這樣失控，但今晚，某些被深埋的情緒似乎決了堤。她顫抖著打開藥柜，取出一瓶安定——這是她開給自己的處方，卻極少服用。

藥片剛倒在手心，門鈴再次響起。

林晚星閉了閉眼。周別還有什么沒說完的？她大步走向門口，猛地拉開門：“周教授，我真的——“

站在門外的不是周別。

陸沉舟渾身濕透地站在走廊里，黑發貼在額前，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不斷滴落。他沒穿外套，只套了件已經被雨水浸成深色的灰T恤，露出左臂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在救助站那天，她只隱約看到毛衣下的隆起，現在才看清它的全貌：像一條扭曲的蛇，從肘部一直蜿蜒到肩膀。

“不是教授，失望了？“他的聲音比平時更加沙啞，帶著一絲林晚星讀不懂的情緒。

“陸先生？“林晚星驚訝得忘了使用專業稱呼，“你怎么——“

“路過。“陸沉舟簡短地說，目光掃過她手中的藥瓶，眼神一暗，“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林晚星下意識地把藥瓶塞進口袋：“不，我只是...進來吧，你全身都濕透了。“

陸沉舟沒有動：“剛才那個男人是誰？“

這個直接的問題讓林晚星措手不及：“我的...以前的導師。“

“周別？“陸沉舟瞇起眼睛，“《創傷心理學前沿》的那個周別？“

林晚星驚訝于他的敏銳：“你認識他？“

“讀過他的書。“陸沉舟的語氣突然變得鋒利，“虛偽的混蛋，滿嘴理論卻從沒接觸過一個真正的創傷患者。“

林晚星不該感到一絲快意，但陸沉舟的評價確實讓她胸口某種緊繃的東西松動了。周別最引以為傲的就是他的臨床經驗，而陸沉舟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虛假。

“外面雨太大，先進來吧。“她再次邀請。

陸沉舟猶豫了一下，最終跨入門檻。雨水從他身上滴落，在實木地板上形成一小片水洼。林晚星遞給他一條毛巾，他隨手擦了擦頭發，動作粗魯得像在懲罰自己。

“所以，“林晚星努力找回專業語氣，“有什么事嗎？“

陸沉舟停下動作，直視她的眼睛：“我來還這個。“他從褲袋里掏出一個東西——是救助站那只德牧的項圈，“'戰士'的。那天我無意中帶走了。“

林晚星接過項圈，金屬牌上刻著狗狗的名字和救助站電話。這個理由合情合理，但冒這么大的雨專程送來？而且他怎么知道她家地址？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陸沉舟補充道：“你助理給的地址。我說有重要治療資料要當面交給你。“

這個解釋勉強說得通，但林晚星總覺得哪里不對。陸沉舟的狀態很奇怪，眼神閃爍，呼吸略快，像是在壓抑什么情緒。

“謝謝，我會轉交給張站長的。“她把項圈放在茶幾上，正好壓住周別留下的文件，“要喝點什么嗎？茶還是...“

“酒。“陸沉舟打斷她，“如果你有的話。“

林晚星搖頭：“我不喝酒。咖啡可以嗎？“

“隨便。“

廚房成了暫時的避難所。林晚星把水壺放在爐灶上，雙手撐在臺面邊緣，深呼吸幾次。今晚發生的一切太超現實了——先是周別時隔三年突然出現，然后是陸沉舟冒雨上門。兩個截然不同的男人，卻都讓她感到某種失控的危險。

水燒開的哨聲打斷了她的思緒。當她端著兩杯咖啡回到客廳時，陸沉舟正站在書架前，手里拿著一個相框——她大學畢業時和周別及其他同學的合影。

“你們看起來很親密。“他評論道，語氣平淡得不自然。

林晚星放下托盤：“師生關系而已。“

陸沉舟輕哼一聲，放下相框，轉而拿起茶幾上的文件：“《創傷聯結中的移情與反移情》...周別的最新大作？“他快速翻閱了幾頁，突然停住，“有意思，他用了你和他的案例做分析，連名字都沒改。“

林晚星手中的咖啡杯差點滑落：“什么？“

陸沉舟把文件遞給她。在“案例3.2“下方，赫然寫著“林，24歲，臨床心理學研究生，因母親自殺尋求督導...“。后面的內容她無需細讀——那是她最私密的傷痛，被周別白紙黑字地印在學術論文里，還作為“過度移情導致治療失敗“的典型案例。

咖啡杯終于從她指間滑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滾燙的液體濺在她的腳踝上，卻感覺不到痛。

“他不能這樣...“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這是違反倫理的...“

陸沉舟的表情變得異常危險：“他知道你會看到這個嗎？“

林晚星搖頭，突然明白了周別今晚的來意——他是來親自遞刀的，像貓玩弄獵物一樣欣賞她的反應。而她，竟然還傻乎乎地為他泡茶。

“操。“陸沉舟突然抓起文件，幾下撕成碎片，“這種人渣也配當教授？“

這個暴力舉動本該讓林晚星驚慌，但此刻她只感到一種奇異的解脫。然而專業本能很快占了上風：“陸先生，請冷靜。這是我的事，我會處理——“

“又是這副口氣！“陸沉舟猛地逼近她，“在你自己的家里，面對這種背叛，你還在扮演那個完美的心理咨詢師？“他的眼睛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熾熱的琥珀色，“你他媽的就從沒憤怒過嗎？“

林晚星后退一步，后背抵上書架：“我當然憤怒。但表達憤怒的方式有很多——“

“比如吃藥？“陸沉舟的目光刺向她裝著安定藥瓶的口袋，“或者更妙，寫篇論文分析自己？“

這句話像一記耳光。林晚星感到某種長久以來壓抑的東西在胸口炸開：“你以為你是誰？闖進我家，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她的聲音開始發抖，“我是你的心理咨詢師，不是你的...你的...“

“什么？“陸沉舟又逼近一步，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雨水和煙草混合的氣息，“不是我的什么？“

林晚星突然說不出話。陸沉舟的眼神太復雜了，憤怒之下是關切，暴戾之下是某種近乎絕望的溫柔。這個認知讓她心臟狂跳。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瞬間照亮了整個房間。在那短暫的光明中，林晚星看到陸沉舟左臂上的疤痕泛著猙獰的光——那不是彈片傷，現在她看清楚了，是燒傷，嚴重的燒傷。

“你的手臂...“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卻在即將觸碰時停住。

陸沉舟的表情變了：“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疲憊，“不是在阿馬爾市場。“

“那是...？“

“回國后的事。“他簡短地說，“酒精和打火機，愚蠢的組合。“

林晚星倒吸一口冷氣。自殘。陸沉舟的病史里沒提過這個。她突然明白了為什么他今天冒雨前來——不是為還什么項圈，而是因為又一次陷入自我毀滅的沖動，本能地尋求幫助。

“坐下吧。“她輕聲說，指向沙發，“我給你看看那個。“

陸沉舟沒有動：“哪個？“

林晚星走向書柜最上層，取下那個牛皮紙信封。這是她從未給任何人看過的東西——母親的遺書。十五年來，它就像潘多拉的盒子，她知道里面裝著什么，卻從沒有勇氣打開。

“你不是問我這道疤是怎么來的嗎？“她在陸沉舟面前坐下，緩緩拆開信封，“現在我給你答案。“

泛黃的信紙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脆弱。林晚星沒有讀出聲，只是讓陸沉舟自己看那些已經褪色的字跡——母親對父親的控訴，對婚姻的絕望，最后是對12歲女兒的道歉：“晚星，原諒媽媽先走了。愛太痛了，我承受不起...“

當陸沉舟抬起頭時，他的眼神已經變了：“所以你選擇不碰它。不碰任何可能帶來痛苦的感情。“

“我選擇幫助別人減輕痛苦。“林晚星糾正他，聲音卻不如想象中堅定。

陸沉舟搖搖頭：“你連自己都救不了，憑什么救我？“

這句話像一把錘子，擊碎了林晚星最后的防線。淚水毫無預兆地涌出，滑過臉頰。她試圖別過臉去，但陸沉舟伸手捧住了她的臉，拇指輕輕擦去她的淚水。這個動作如此自然，仿佛他們已經這樣相處了一輩子。

“你看，“他的聲音前所未有地柔和，“這才是真實的你。會痛，會哭，會憤怒...不是那個完美無缺的林醫生。“

林晚星想反駁，想說這違反職業道德，想說他們應該保持專業距離。但此刻，在暴雨夜的庇護下，在剛剛分享過最私密傷痛的親密中，所有那些規則都顯得如此蒼白。

“我們都有傷，林晚星。“陸沉舟輕聲說，手指仍停留在她臉上，“但傷口不是終點，而是光透進來的地方。“

窗外，雨勢漸小。第一縷月光穿過云層，照在兩人之間的地板上，像一道銀色的裂縫，將黑暗一分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