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活著
- 洪武詔獄起步,永樂權柄加身
- 落紅聲旻
- 2042字
- 2025-05-21 11:01:40
見對方質疑,張輔輕笑一聲:“敢問大哥,如何看出我不是本地人?”
“口音不對。”大漢答得干脆,隨后上下打量他一眼,“還有……你不像個餓紅眼的人。”
張輔聞言,心下一松,原以為被識破身份,沒想到不過是察言觀色的老手段。
“那也正常。三天前,我還在鋪子里吃著燒雞,想著來年能多添一間柜臺。”
“然后你就被白蓮教劫了?”大漢語氣多了幾分揶揄,顯然并不買賬。
“聽著有問題嗎?”張輔反問。
正巧一旁看守的士卒回頭呵斥:“那邊兩個!閉嘴干活!”
二人立即低頭,各自忙起手頭的鋤活。
張輔照著大漢的動作敲鑿礦石,手勢生疏、力道浮散,鋤頭在石縫中亂撞,屑屑飛揚卻不成片。
大漢冷哼一聲:“弱雞。”
張輔不怒,反倒笑道:“在下本是個文弱書生,大哥身強體壯,一看便不是常年挨餓之人。”
聽到這話,大漢鋤頭微頓,動作頓了一拍,雖快掩飾,卻仍被張輔捕捉在眼。
——這位“礦工”,也非尋常之輩。
“叫我吳惘。”大漢低聲道,繼續揮鋤。
“哪個‘惘’?”
“迷惘的惘。”
“吳大哥在這多久了?”
“算起來……一個月。”
“那還不算久。”
吳惘聽到這話,嗤地一聲:“睜大眼好好瞧瞧——你看那邊那瘦得跟紙片似的幾個,還以為他們能撐過三天?”
張輔順勢望去,只見不遠處幾名勞役瘦骨嶙峋,揮鋤的手連抬都抬不起來,仿佛隨時要倒下。
他們不是在干活,只是在熬死。
“難怪收容營的人一批一批送來。”張輔低聲道,“原來我們,從一開始就是消耗品。”
吳惘冷笑了一聲,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風干的寒意:“如今的成都府,人命比草都賤。”
張輔手中不停,語氣卻輕了些:“吳大哥這一身腱子肉,怎么看也不像餓出來的,不像流民。”
吳惘冷笑了一聲:“那你呢?你又是怎么混進來的?”
張輔不急不慌:“我說過,途經此地,被白蓮教劫了個干凈,身無分文,混入難民營求口飯吃。”
“白蓮教?”吳惘動作微頓,眉頭擰起,“別把什么事都推給他們。”
“他們不是官府說的那種亂匪,至少,不搶平民。”
張輔聽得心頭一動,余光掃向吳惘——這人語氣雖不激烈,卻分明是維護的口吻。這已是他到此之后,第二個對白蓮教顯露好感之人,第一個,是唐晴。
“也對。”張輔語氣平淡地接道,“說到底,真打家劫舍的,也不止他們。”
他望向場邊押送的官兵,冷冷道:“這些人,倒像是光天化日的賊。”
“放飯了!放飯了!”
一聲喊,猶如敲響了饑民心頭的銅鑼。
天氣漸涼,已入十一月,風從山口灌入采石場,吹得人骨頭發緊。流民們多只穿著單衣,渾身凍得發顫,只得靠揮鋤取暖。
分發干糧的士卒手持麻袋,將一張張黑面粗餅隨意往人堆里丟。餅子落地沾土,無人嫌臟,爭搶之中,甚至有半截殘餅被人從泥里刨出后直接塞入口中。
這是他們一天里唯一的希望——吃飽了,哪怕只是半張餅,便還能挨過一晚。
“軍爺!我還沒領呢!”
一名老者跪在地上,眼睛死死盯著剛剛被搶空的糧袋,語聲發顫。
“一個人一個,多了沒有!”士卒不耐煩地吼。
“我……我一個都沒領啊!是不是記錯了……”
“記錯?”那士卒冷笑一聲,忽地抬腳將老人踹翻在地,“老不死的,能活到這時候就不錯了,還想吃飯?”
老者跌坐塵中,嘴角滲血,微微顫抖:“我……還沒吃呢……”
四周人群卻無人作聲。大多數人埋頭吃著手里的餅子,唯恐被牽連。偶有人側目,也只是默默垂眼,佯作未見。
張輔攥了攥拳,剛欲上前,卻被吳惘一把拉住。他回頭,只見吳惘微微搖頭,閉上眼,神情沉靜如鐵。
張輔咬了咬牙,終究嘆息一聲。
那士卒打得興起,拳腳交加,老者很快便不再動彈。
“累死老子了!”他喘著粗氣,隨手一指張輔與吳惘,“你倆,把這東西抬去后山,埋了。”
吳惘點頭應下,拉了張輔一把。兩人走到尸體前,一人抬肩一人抬腿,沉默著走出采場。
張輔心中怒氣翻涌,卻也知此地不是動手之地。
一路上,吳惘走得熟練,繞過石堆,越過半塌的棚架,直往場后那一片亂土堆去。
“你走得很熟。”張輔低聲道。
吳惘沒回頭,只淡淡道:“人死多了,自然熟。”
張輔咬了咬牙:“大哥,這些人為什么寧可死,也不逃?”
“你以為你逃得出去?”吳惘終于開口,語氣不急,“百米之外就有巡邏,跑得快的,全死在外頭了。”
他頓了頓,又道:“就算真跑出去,外頭呢?沒銀子、沒身份、滿身風寒……你覺得,他們能活到哪兒去?”
兩人一路無語,將那具僵冷的尸體抬至場后亂土堆。
吳惘隨手挖出一個淺坑,將老人緩緩放下,用腳推了兩鏟沙土,蓋過面頰與胸口。
“墳不必深。”他說,“也沒時間深挖。”
張輔望著那已經模糊的老臉,低聲道:“這不算埋人,是掩尸。”
吳惘默然,隔了片刻才緩緩開口。
“你覺得這礦場里慘?我告訴你,礦場外頭也不比這好。”
“今年春荒沒過,夏天又旱,草根吃完了,樹皮刮凈了,能吞的都吞了。到了冬天,地凍三尺,啥都沒有。”
他語氣平靜,卻像鈍刀刮骨:“有人家,爐火沒滅過。你知道為什么?——他們在煮骨頭。”
張輔微怔:“野獸骨頭?”
吳惘看他一眼,眼神沒有起伏:“人的骨頭。”
張輔眉心緊蹙,指節在袖中緩緩收緊。
“那是西邊幾個村,沒撐住。”吳惘接著說,“有家家戶戶換子而食的,也有父親宰了女兒,哭著吃的。”
“你說,逃出去就能活?”他望向遠方被霧氣籠罩的山口,語聲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