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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花魁登場

范廷獻順著柏如晦所指望去,只見張輔立于暗處,神色從容,目光澹澹。

他眼神微凝,隨即側身朝身后的捕頭凌盛勾了勾手指。

凌盛俯身,低聲說道:“是張玉之子。”

范廷獻眉峰一挑:“上月你送陳彥通的畫像……就是他?”

“正是。”

話音未落,范廷獻已含笑起身,聲音揚起幾分:

“原來是北平指揮僉事張將軍的公子張輔,居然悄然至我蘇州。”

廳中眾人皆驚,四座嘩然。

張輔一怔,旋即拱手還禮,沉聲道:

“張輔見過知府大人。此來江南,不過隨意游歷,并非奉父命差遣。”

范廷獻拱手還禮,語氣卻忽然轉柔帶意:

“張玉將軍乃涼國公親提重臣,名震北地,老夫仰其風采久矣。只是未曾料到,張將軍之子,竟有如此清才高致——詩入諸侯耳,風骨自天成。”

說話間,他輕輕撫掌,目光卻始終落在張輔臉上。

張輔面帶淡笑,心頭卻冷然一沉:

“好個老狐貍,還順勢將我往藍玉門下推……”

然而此時,臺下的沈同芳早已顧不得范廷獻與張輔之間的“笑面藏鋒”。

他一把推開身側賓客,疾步上前,竟當眾抓住張輔的肩膀,滿臉激動:

“是你?這詩……真是你寫的?”

張輔一時語塞,神情略顯尷尬,既不點頭也不否認。

沈同芳卻早已認定,眼中泛起異彩,自語般道:“張輔……張公子……果然才氣逼人。那野丫頭怎會寫出這等佳章?”

他語未完,忽然屈膝便拜。

張輔大驚,連忙伸手將他攔下,扶起道:“沈公子何必如此?”

沈同芳滿面羞愧,眼神躲閃,咬牙低聲道:“我自以為文墨不俗,詩句不讓當世。今日與君一比,才知我等不過螢火,怎敢妄稱星辰?張公子,受在下一拜。”

張輔苦笑連連,正欲勸解,卻聽得身后一聲冷哼。

“既然他不受,那我來替他受了。”

柏如晦上前一步,坦然將沈同芳扶起,面帶得意之色,朝著席中正垂首不語的白啟明高聲道:

“白啟明,看清楚了吧!這才叫詩,這才叫才氣!你辦的花樓詩宴,風頭竟被‘外人’一把拿去,你心里,可還舒坦?”

白啟明臉色鐵青,唇齒微動,卻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

白啟明正色厲內荏地喊道:“神氣什么?文鳶小姐不是還是沒出來?你們再怎么獻詩搶風頭,也不過是一場自娛自樂罷了!”

話音未落,花樓主臺后的珠簾忽然輕動,四周鴉雀無聲,連酒香也似凝滯了半分。

一陣輕步聲自幕后傳來,紅羅緩卷,珠簾微開。

只見一名女子緩緩踏出,一襲縞素流云衫外罩繡錦百蝶衣,衣袂輕垂,曳地無聲,步履間珠光流轉,紋纈暗動,如霧罩蘭煙。

鬢側斜插九鳳金步搖,輕搖似風鈴,釵尾掛一縷血色流蘇,隨風微動如火。

她面容冷艷,眉間點朱砂一痣,唇不施粉卻紅若桃李,一雙眼卻沉若秋水。

她未言,氣已自生。

身后二侍,一人執琴,一人執笛,皆穿煙色絹衣,低眉順目,如星拱月而立。

眾人屏息,只聽樓上玉履輕響。

范廷獻手中茶盞停在半空,白啟明則瞠目結舌,話音未完,便似被人拿劍堵在喉間。

那女子緩緩停步,向臺下一揖,聲如泉落玉盤,清冷之中帶著一絲薄涼:

“文鳶,見過諸位。”

臺下眾人或驚或疑,卻無人比范廷獻更為震撼。

他看著那緩步登場、鳳釵披雪的女子,臉色微不可察地一沉,手中茶盞微晃,險些傾覆。

——那是她?

十年前,這女娃不過六歲,尚不能言事。

那年,空印案起,滿門抄斬,文家五十七口,俱入獄堂。他身為蘇州通判,后接任知府,親手主審此案。

文簡之死前失言一語,牽連甚廣。為了撇清干系,他親自出面,以“護孤”之名將小女文鳶保出,再以“無依無靠”為由,暗中賣入花樓。此事雖無官牘明文,然蘇州府中人盡皆知。

那時誰會記得一個花樓婢女的去處?

而今,這個本應在脂粉污泥中沉浮十年的女子,卻以“花魁”之名,于萬眾矚目之中回返舞臺。

更令他心中一緊的,是——她的眼睛。

那不是花樓女子該有的目光。那是冷靜、清明、帶著計較與鋒利的眼神。那雙眼里,藏著“知道”的意思。

他不敢久看,只垂目抿茶。

而柏如晦站在臺上,望著文鳶,亦是心中翻涌。

十年前,因文家牽連如日中天的柏家被范廷獻打壓,曾為蘇州書香之首的門第,轉眼間風燭殘年。

而今,扶搖直上的,是范廷獻一手捧出的白家,一口一個“忠順傳人”,卻不過是一群醉紅樓、作詩宴的酒肉蠹蟲。

這一場花樓盛筵,原是白家邀名、范家固權的雅集——卻沒想到,真正的“舊人鬼影”,已登堂入室。

文鳶的身影方才定在主臺,樓下已是一片歡聲雷動。

然她只抬手輕輕一揮,長袖拂過,一語未發,場中便頓歸靜寂。

她緩緩啟唇,聲音清冷而婉轉,字字入耳:

“張公子之詩,句句入心,文鳶聽后,心神俱定。”

說罷,竟對張輔方向深深一揖,姿態沉靜,禮數周全,卻無半分輕佻。

張輔亦還禮,神色清朗。

文鳶微抬眸,轉向主位:

“其次,要多謝知府大人親臨此宴,為小女子……鎮場。”

“鎮場”二字語調稍頓,雖聲柔如絲,卻似挑弓之弦,令坐于高位的范廷獻指節微緊,盞中茶水微溢。

他雖仍帶笑,卻眼中已有冷光一瞬即逝。

文鳶最后轉向白啟明,嘴角含笑,卻不達眼底:

“至于白公子,今日花樓諸設,怕是破費了。”

她低頭略一頷首,便不再言語。

白啟明只覺臉上發熱,心中憤懣,卻又不敢當眾作聲,咬牙低頭強笑。

隨后,宴席步入正程,文鳶開始展示花魁技藝。

她素手輕抬,喚退兩名侍女,自引身至臺心,緩緩起舞。衣袂翩然,如煙似雪,步履沉靜而不失輕靈,舉止之間,既有閨閣之靜雅,又不乏江湖之灑脫。

舞罷,未言,侍女奉上古琴。

文鳶輕拂琴弦,音起如水潺潺,旋作高山遠意,時而清音激越,時而余韻回蕩,漫于花樓之上,竟令眾人心神微動,不敢高語。

一曲既終,她將琴推還侍女,低語吩咐:“繼續。”

舞與樂未斷,而她卻起身下臺,未作停留,徑直走向席下。

眾人目光皆隨之而動,只見她立于張輔面前,眸光盈盈,唇角含笑。

“今夜文鳶,愿與張公子,同屋共飲。”

言罷,執起張輔之手,步步登樓,直往三層而去。

張輔略顯錯愕,卻也未曾掙脫。

此時樓內早已不見秦風蹤影,而柏如晦見狀,連忙迎上,拱手道:“小姐,讓我來侍奉。”

文鳶輕瞥她一眼,點了點頭,神情未有波瀾。

樓下角落,凌盛已湊至范廷獻耳邊,低聲請示:“要不要屬下盯著些?”

范廷獻抿了一口盞中冷茶,淡淡吐出一字:“去。”

語落,他目光掃向角落里正垂頭沉默的白啟明,冷哼一聲,袖袍一拂,拂然起身,離開了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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